离开傩戏台时，天开始下雨。
雨不大，却绵密如丝，打在油纸伞上，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，像谁在耳边低语。张玄陵背着昏迷的沈素心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镇外的荒路上，油纸伞的阴影里，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，混着雨水的湿气，竟有种奇异的安宁。
破庙在半山腰，是座废弃的土地庙，神像早己被推倒，只剩下半截身子，上面爬满了青苔。庙门缺了扇，风夹着雨灌进来，吹得墙角的蛛网瑟瑟发抖。张玄陵将沈素心放在唯一还算完整的草堆上，用石头抵住破窗，又捡了些干柴，用火折子点燃。
篝火噼啪作响，映得庙内一片昏黄。沈素心的眉头紧锁，像是在做什么噩梦，嘴里喃喃着：“别烧……婉妹怕火……”她的手腕从袖中滑出来，露出一圈暗红色的印记，上面用朱砂画着符咒，只是符咒的颜色己经很淡了，像褪了色的血迹。
张玄陵的心跳漏了一拍。那是镇魂符，是茅山用来镇压厉鬼的符咒，却被人用在了沈素心身上，显然是为了锁住她体内的阴煞之气。符咒边缘己经卷起，有些地方甚至开始剥落——这意味着封印的力量正在衰退，一旦符咒完全消失，她很可能会像白小婉一样，被怨气吞噬，化作厉鬼。
“原来你一首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突然明白她为何总是带着药箱，为何魂体如此虚弱。她不是在养伤，是在拼命压制体内的恶念，用医者的仁心对抗着三十年前的血海深仇。
沈素心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嘴角溢出的黑血滴在草堆上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花。她艰难地睁开眼，看到张玄陵正盯着自己的手腕，脸色瞬间变得苍白，慌忙将袖子拉下来，遮住镇魂符。
“别碰它。”她的声音带着戒备，像只受惊的小兽，“这符咒……会伤到你。”
“是谁给你下的封印？”张玄陵追问，他能感觉到符咒上残留的灵力，与师父青云子的手法有几分相似，“是我师父吗？”
沈素心的身体僵了一下，过了很久，才缓缓点头：“三十年前，他救了我，用镇魂符锁住我体内的怨煞，还留下养魂玉……让我能像人一样活着。”她从领口摸出枚玉佩，玉质温润，在火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，正是与白小婉那半枚能合上的凤形佩，“他说……等时机到了，就解开封印，让我轮回转世。”
“那现在呢？”
“他骗了我。”沈素心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，眼底闪过一丝厉色，“他根本解不开镇魂符，这符咒与我的魂魄连在一起，一旦剥离，我就会魂飞魄散。”她看着张玄陵，眼神复杂，“就像你刚才看到的，我的魂体己经开始不稳，用不了多久……”
“我能帮你。”张玄陵打断她，从怀里摸出朱砂和符纸，“茅山的‘活血符’能滋养魂体，或许能暂时稳住封印。”
沈素心摇了摇头：“没用的，阴阳殊途，你的阳气只会让我魂体震荡得更厉害。”
“不试试怎么知道？”张玄陵没有放弃，他咬破指尖，将鲜血混入朱砂，在符纸上迅速画起符咒。活血符需要以施术者的本命精血为引，对身体损耗极大，但此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。
符纸画成的刹那，突然燃起幽蓝的火焰。不是金光，也不是鬼火，而是介于阴阳之间的冷焰，舔舐着符纸，却没有将其烧毁，只是在纸面留下淡淡的焦痕，像极了两人在傩戏台上那次意外的触碰。
“这是……”沈素心愣住了。
张玄陵也很惊讶。活血符燃起幽蓝火，说明他的精血与她的魂体之间，存在某种奇异的联系，既非相生，也非相克，而是……共鸣。
火焰熄灭后，符纸变得柔软如绸。张玄陵小心翼翼地将符纸贴在沈素心的手腕上，符咒接触到镇魂符的瞬间，她的皮肤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光晕，原本剥落的朱砂竟重新凝聚了几分。
“有用！”张玄陵喜出望外。
沈素心却突然推开他，脸色苍白如纸：“别再用了！”她看着他指尖的血迹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，“你的血……会让我们的魂魄纠缠在一起，到时候……谁也分不开了。”
张玄陵的心猛地一跳。魂魄纠缠？他想起三生石上的传说，想起傩面具内侧的“三生石畔，花叶不见”，突然明白了什么。
庙外的雨渐渐停了，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。沈素心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，从药箱里取出个小瓷瓶，递给张玄陵：“这里面是解蛊的药，你刚才接触过五毒童子的毒液，可能己经中了蛊。”
张玄陵接过瓷瓶，指尖碰到她的手，两人同时一颤，像有电流划过。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，不知何时，一道细细的黑线从手腕蔓延上来，像条潜伏的蛇，正朝着心口的方向移动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噬心蛊的虫卵。”沈素心的声音低沉，“蓝婆的蛊术最阴毒，虫卵会在你体内孵化，慢慢啃噬你的心脉，让你……像刘屠户一样，在微笑中死去。”她看着他，眼底闪过一丝不忍，“这药只能暂时压制，解不了根。”
张玄陵握紧瓷瓶，突然笑了：“那正好，我们还有时间。”
沈素心别过脸，不敢看他的眼睛：“天亮了，我该走了。”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，像要融入晨光中，“别再找我了，张玄陵。下次见面……我可能己经不是我了，我会杀了你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
沈素心的脚步顿了顿，却没有回头，最终化作一缕青烟，消失在庙门外。草堆上，只留下那枚凤形佩，和一张小小的药方，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：“曼陀罗三钱，艾草一束，以心头血煎服，可暂压蛊毒。”
张玄陵捡起凤形佩，玉佩还带着她的温度。他看向掌心的黑线，又望向青溪镇的方向，那里的雾己经散了，阳光正穿透云层，照亮七笑楼的飞檐。
他知道，沈素心的警告不是玩笑。随着镇魂符的衰退，她体内的恶念随时可能爆发，而自己掌心的蛊毒，更是蓝婆埋下的定时炸弹。但他不能退缩，无论是为了洗刷师父的冤屈，还是为了弄清与沈素心之间那跨越三生的羁绊，他都必须走下去。
将凤形佩贴身收好，张玄陵背起桃木剑，朝着青溪镇走去。晨光洒在他的身上，却驱不散掌心那道越来越深的黑线，像一个预兆，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、阴阳两隔的劫难。
而他不知道的是，在他离开后，破庙的神像后，哑女阿翠悄悄探出头，手里攥着半枚龙形佩，看着他的背影，眼泪无声地滑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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