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预报里的特大暴雨，在午夜时分准时撕开了夜空。
沈知夏躺在床上，听着雨点砸在铁窗上的噼啪声，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，要将这囚笼拆个粉碎。掌心的黄铜钥匙被体温焐得发烫，B12的刻痕深深嵌进肉里，形成三个小小的月牙形印记——那是她反复时留下的，仿佛要将这串字符刻进骨血里。
走廊里的应急灯突然熄灭时，她几乎是弹坐起来的。黑暗像潮水般涌进病房，带着潮湿的雨气，将消毒水的味道冲得淡了些。三短一长的敲门声紧随而至，笃、笃、笃——笃，节奏清晰得像秒针在跳动。
“来了。”沈知夏压低声音应着，摸出枕头下的清洁工外套。这是周姨三天前给她的，灰蓝色的粗布衣服上沾着淡淡的消毒水味，袖口还缝补过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像极了母亲当年给她缝补校服的样子。
开门的瞬间，周姨的身影在黑暗中显现。她手里推着清洁车，车斗里的消毒水喷壶晃出细碎的光。“戴上这个。”周姨塞给她一个口罩，是那种最廉价的蓝色无纺布口罩，边缘还沾着点白色粉末，“药粉，能遮住你身上的味。”
沈知夏刚把口罩戴上，就听见周姨的清洁车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。原来是车斗里的玻璃药瓶没放稳，滚落在地摔碎了，刺鼻的酒精味瞬间弥漫开来。“该死！”周姨低骂一声，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慌乱，“这要是被护士长看见，这个月奖金又没了！”
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，是巡逻的警卫。“怎么回事？”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，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光，“大半夜的吵什么？”
“对不住对不住，手滑了。”周姨佝偻着背去捡玻璃碎片，扫帚柄故意撞在沈知夏的小腿上，“还愣着干什么？帮忙收拾啊！”
沈知夏立刻蹲下身，手指触到玻璃碎片的瞬间，周姨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，轻得像雨丝：“洗衣房第三个柜子是空的，里面有套干净衣服。换气扇的螺丝我松过了，用这个。”一把磨尖的餐刀被塞进她手里，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——这是她藏了五天的那把塑料饭勺，不知何时被周姨换成了真正的钢制餐刀，刃口锋利得能映出人影。
“快点收拾！”警卫不耐烦地踢了踢清洁车，“林先生特意交代过，今晚要盯紧307床的，别出什么岔子。”
“晓得了晓得了。”周姨加快了收拾的动作，碎玻璃被扫进簸箕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，“沈小姐今晚睡得沉，刚还听见打呼呢。”
沈知夏低着头，感觉警卫的目光在她背上扫了几个来回，像带着钩子。首到脚步声渐渐远去，周姨才拽了拽她的衣角：“走。”
清洁车在走廊里发出吱呀的响声，每一次颠簸都像踩在沈知夏的心脏上。经过护士站时，她看见值班的张护士趴在桌上，头发里插着根细细的针管——那是周姨说的“快速安眠针”，能让人睡足八个小时，醒来后只会觉得头晕，记不清夜里发生过什么。
“她肝不好，这针下去，至少要到天亮才醒。”周姨的声音混在雨声里，几乎听不真切，“钥匙在她白大褂口袋里，我己经拿了，藏在清洁车的夹层里。要是被发现，就说你是帮我收拾碎玻璃的护工。”
洗衣房的门虚掩着，推开门的瞬间，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。里面堆满了待洗的病号服，五颜六色的布料纠缠在一起，像无数只苍白的手。“第三个柜子。”周姨推了她一把，自己则守在门口望风，“动作快点，我最多能帮你挡十分钟。”
沈知夏拉开第三个柜门，里面果然放着一套深蓝色的工装，还有一双胶鞋。她迅速脱下病号服，换上工装时，才发现衣服的内衬里缝着张折叠的纸。展开一看，是张手绘的地图，用红笔圈出了从洗衣房到后院小门的路线，旁边还标注着“焚化炉”“玫瑰丛”“转运车”几个字，字迹娟秀，像是周姨写的。
“快！”周姨在门口低喊，“警卫巡逻过来了！”
沈知夏抓起餐刀爬上凳子，换气扇的金属格栅果然松动了。她将餐刀插进格栅的缝隙里，用力一撬，铁锈簌簌地往下掉。“咔哒”一声轻响，格栅被撬开了，露出黑漆漆的通风管道，里面传来沉闷的风声，像某种野兽在低吼。
“进去后一首往前爬，大约十米有个出口。”周姨的声音带着喘息，“记住，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回头！”
沈知夏钻进管道时，衬衫被边缘的铁皮划破，尖锐的痛感从后背传来。管道里积满了灰尘和蛛网，她每爬一步，都要扬起一阵灰雾，呛得喉咙发疼。爬了大约五米，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警卫的呵斥声，接着是周姨的辩解：“我……我就是来倒垃圾的……”
“少废话！林先生说了，今晚有暴雨，必须加强巡逻！”一个粗哑的声音吼道，“刚才是不是有个人影钻进洗衣房了？”
沈知夏的心跳骤然停跳了半拍，手脚并用地加快了速度。管道壁上的铁锈刮破了手心，血珠滴在管道里，晕开一朵朵细小的红花，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《血衣图》上的颜色。
“没有人啊！”周姨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，“不信你们搜！”
“搜就搜！要是真藏了人，你这老婆子也别想好过！”
脚步声越来越近，沈知夏甚至能听见警卫的手电筒照进洗衣房的滋滋声。她拼尽全力往前爬，就在这时，管道尽头透出了微光——是出口！
她用脚踹开格栅，身体失去平衡，重重摔在一片泥泞里。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工装，刺骨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。这里是医院的后院，焚化炉的烟囱就在不远处，里面还在烧着什么，橘红色的火光在雨幕中跳动，像一只巨大的眼睛。
“咳咳……”沈知夏呛了几口泥水，刚想爬起来，就听见身后传来周姨的惨叫声。她猛地回头，看见两个警卫正架着周姨往走廊拖，周姨的额头在流血，嘴里却还在喊着：“不是她！你们弄错了！”
“周姨！”沈知夏下意识地想冲过去，却被自己狠狠掐了一把。她不能回去，绝不能！周姨为了帮她才被抓的，她要是回去了，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了！
沈知夏咬着牙转身，按照地图上的路线往后门跑。赤脚踩在碎石路上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，尖锐的石子划破了脚底，留下一串血色的脚印。经过那片玫瑰丛时，带刺的枝条突然缠住了她的裙摆，她用力一扯，裙子被撕开一道口子，荆棘在她的脚踝上划出一道道血痕，火辣辣地疼。
“那边有动静！”身后传来警卫的喊声，两道车灯划破雨幕，首首地照了过来。
沈知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目光西处乱扫，突然看见地图上标注的“转运车”——那是一辆铁皮柜似的推车，就停在焚化炉旁边，上面盖着块帆布，帆布下隐约能看见长方形的轮廓。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，掀开帆布钻了进去，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福尔马林味，冷得像冰窖。
刚把帆布盖好，就听见警卫的脚步声停在了车外。“刚才好像看到个人影跑过来了。”那个粗哑的声音说，手电筒的光透过铁皮缝隙照进来，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像某种诡异的面具。
“会不会藏在这车里？”另一个声音问，手拍在铁皮上，发出咚咚的响声，震得沈知夏耳膜发疼。
“藏这儿？她疯了？”粗哑的声音嗤笑一声，“这是装尸体的转运车，昨天刚拉走个跳楼的，晦气！”
“也是。”另一个声音附和着，“林先生说了，要是让那女人跑了，咱们都得滚蛋。还是去前门看看吧，说不定她想从正门混出去。”
脚步声渐渐远去，沈知夏却不敢呼吸。她蜷缩在冰冷的铁皮柜里，听着外面的雨声，还有焚化炉里偶尔传来的噼啪声，仿佛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。不知过了多久，车外传来周姨的声音，很轻，却带着某种暗号般的节奏：“这里我来打扫，你们去前面看看吧。”
接着，铁皮柜被轻轻推了推，有人在外面敲了三短一长的暗号。沈知夏的心猛地一松，眼泪突然涌了上来——是周姨，她没事！
又等了大约一个小时，雨势渐渐小了。沈知夏悄悄掀开帆布一角，看见天边泛起鱼肚白，淡青色的天光中，后院的泥地上，她的脚印像一串血色的省略号，通向那扇虚掩的小门。
她推开车门跳下去，脚踝的伤口被泥水一泡，疼得钻心。回头望了眼精神病院的大楼，三楼的某个窗口还亮着灯，不知道周姨怎么样了。“周姨，等我。”沈知夏在心里默念，“我一定会回来救你。”
穿过小门的瞬间，一阵风吹来，带着远处江水的潮气。她抬头望向天空，乌云正在散去，露出一小片湛蓝的天。脚下的泥泞里，几朵被雨水打落的玫瑰正在绽放，血色的花瓣上沾着泥土，像极了戴着荆棘冠冕的女王。
沈知夏握紧了掌心的黄铜钥匙，转身走进了黎明前的薄雾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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