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0年3月15日的太阳,是被沙粒磨钝的铜盘,挂在光秃秃的山峁上时,连羊都懒得抬头看。秦川蹲在土崖根下数羊,指节冻得发僵,每数三只就得往手心里啐口唾沫——不是嫌脏,是怕静电把羊毛粘在手上。十七只,他数到第三遍还是十七只,那只左后腿打瘸的母羊到底没回来。
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,骂了句“狗日的”。这母羊怀着崽,要是丢了,开春的羔子就少了一只,妹妹秦月的嫁妆钱又得往后拖。他摸了摸腰间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,是去年剥的牛皮拧的,够结实,能拴住两只羊。正准备顺着蹄印往沟里找,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西边的地平线——那地方像是被谁用墨泼了,一道黑黢黢的墙正在往这边爬。
风还没到,先送来一股子腥气,像是谁家把死羊埋在了沙堆里,又被太阳晒得发了酵。村里的老人说这是“旱魃哭坟”,只要听见这动静,就得赶紧往窑里钻,晚一步能被风沙剥掉层皮。秦川拽着麻绳往羊群里冲,头羊“咩”地一声炸了毛,犄角抡圆了就往旁边的羊羔身上撞,三只小羊羔瞬间被顶得翻了白眼。
“娘的!”他骂着扑过去抱住头羊的脖子,那畜生的力气大得像头小牛,带着他往沟里滚。沙粒己经开始往脸上打,先是像撒了把小米,接着就成了指甲盖大小的土块,砸在颧骨上生疼。他腾出一只手解下腰间的麻绳,胡乱缠在最近的山羊脖子上,刚想再抓一只,耳朵里突然钻进个声音。
不是风声,也不是羊叫,是微弱的、像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哼哼。
他眯着眼往风里瞅,沙幕里有个东西在闪。红的,亮得扎眼,像是谁把过年剩下的鞭炮捻子丢进了沙堆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想起早上路过移民点时,看见个穿方格褂子的丫头,辫子梢上系着这么个玩意儿。那丫头是农技员林向农的闺女,昨天刚跟着队伍迁来,听说还在县城念初中,兜里总揣着本写满洋文的书。
风里的哼哼声又响了,比刚才清楚些,带着哭腔。秦川把手里的麻绳往手腕上缠了两圈,猫着腰往那红点的方向冲。沙粒打在脸上像被砂纸磨,他能感觉到脸皮在发烫,耳朵里嗡嗡的全是风声,可那点哼哼声就像根针,扎得他心里发慌。
离着还有十来步,他看清了——那红点是辫梢上的玻璃珠,珠子下面埋着个人。沙土己经没过了那丫头的胸口,她的胳膊还在往上抬,手指蜷着,像是想抓住什么。秦川扑过去跪在地上,双手往沙里刨,指甲瞬间被磨得生疼,很快就渗出血来。血珠滴在沙里,洇开一小片深色,又被风一吹就没了影。
“丫头!丫头!”他吼着,嗓子里像是卡了团火。沙土又细又黏,刚刨开一块,旁边的沙就跟着往下塌。他摸到了那丫头的胳膊,细得像根芦苇,却在拼命往起挣。“别动!再动就埋得更深了!”他吼着,腾出一只手去解裤腰带——那是条蓝布裤子,还是前年过年时娘给缝的,裤带是用化肥袋子的塑料绳编的,够结实。
他把裤带一头拴在自己腰上,另一头往那丫头的胳膊上缠,缠了三圈才打了个死结。“抓紧了!”他喊着,往后倒着爬。风把他的棉袄掀得像面破旗子,后背被沙粒打得火辣辣的疼。那丫头的身子跟着动了动,嘴里突然喷出一大口沙,接着就没了动静。
“操!”秦川骂了句,手脚并用地加快速度。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停,一旦沙子没过胸口,人很快就会窒息。他能感觉到裤带在往紧里勒,那丫头的体重比他想象的沉,大概是沙土吸在了衣服上。风里传来“咔嚓”一声,是旁边的枯树枝被吹断了,断枝打着旋儿往他脸上抽,他偏头躲开,额角还是被划了道口子,血顺着脸颊往下流,流进嘴里,又咸又腥。
不知道爬了多久,他的手突然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。是石头,是烽火台的墙!他心里一喜,拼着最后点力气往墙边挪。那烽火台是早就塌了的,只剩下半圈土墙,一人多高,刚好能挡住点风沙。他把那丫头往墙根拖,拖到墙下才发现,她的眼睛还睁着,首勾勾地盯着天上的黑沙,瞳孔里全是土黄色。
“喂!醒醒!”他拍着她的脸,手心里的血蹭在她的脸颊上,像抹了道胭脂。那丫头的睫毛颤了颤,突然咳嗽起来,一口沙混着黏液从嘴里喷出来,溅在他的手背上。
“水……”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。
秦川赶紧摸身边的羊皮水囊,那是他爹传下来的,黑黢黢的,一股子油味,却是这沙漠里最金贵的东西。他拔开塞子,把水囊往她嘴边凑,水流进她嘴里,她却突然呛了一下,剧烈地咳嗽起来,脸憋得通红。
“慢点喝,慢点喝。”他赶紧把水囊拿开,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。这才看清她的脸,白净,眉眼长得秀气,就是现在沾了沙和血,显得有点狼狈。她的辫子散开了,那颗红玻璃珠还系在辫梢上,被风吹得来回晃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妖异的光。
“你是……林技术员家的?”他问。早上听秦二叔说,农技员林向农带着闺女迁来了,就住在村东头的破窑里。
那丫头没说话,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水囊。秦川把水囊递过去,她接过去,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,然后又咳嗽起来。咳完了,她喘着气说:“我的《代数》课本……还在沙里。”
秦川愣了一下,这时候还惦记着书?他往刚才来的方向看了看,漫天黄沙,别说课本了,连个影都瞅不见。“命都快没了,还管什么书。”他嘟囔了一句。
“那是我哥用过的,他考上大学了。”那丫头说着,眼圈红了。
秦川没再说话。他知道考大学意味着什么,那是能走出这沙窝子的唯一指望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裤兜,里面揣着半块干硬的糜子面馍,是早上娘给的。他把馍掏出来,递过去:“吃点吧,垫垫肚子。”
那丫头看了看馍,又看了看他,接过馍,小口小口地啃起来。她的手指很细,指甲缝里全是沙土,啃馍的时候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风还在吼,像有无数头野兽在外面撞墙。秦川靠着土墙坐下,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,往那丫头身上披。棉袄是羊皮的,里面的羊毛早就擀毡了,还带着股子羊膻味和汗味,是他爹活着的时候穿的,打了好几个补丁。
“别碰我!”那丫头突然叫起来,把棉袄往旁边一推,“一股子尸油味!”
秦川的脸一下子红了,不是羞的,是气的。这棉袄是他爹的遗物,他爹就是穿着这件棉袄,在去年的旱灾里冻死在找水的路上。他想骂她几句,可看着她吓得发白的脸,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“穿上吧,不然会冻坏的。”他把棉袄往她身边推了推,“这风,能把人骨头吹裂。”
那丫头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那件棉袄,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棉袄披在了身上。棉袄很大,裹住她瘦小的身子,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。她把脸埋在棉袄里,闻了闻,突然说:“你爹……是个好人吧?”
秦川的鼻子一酸,没说话。他爹秦老蔫,一辈子老实巴交,就知道放羊种地,连句重话都没说过,可最后还是没熬过这鬼地方的旱情。
“我爹以前也很好,”那丫头突然说,“他以前不喝酒的,后来我娘走了,他就天天喝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是在说别人的事。
秦川抬头看了看她,她的手腕上有块淤青,紫得发黑,像是被人拧的。他心里明白了,这丫头刚才不是被风沙埋的,是被她爹打的?可他没敢问,这沙窝子里的事,说不清道不明的太多了。
风势渐渐小了些,天也亮了点,不再是那种吓人的黑黄色,变成了土灰色。秦川往外面看了看,地上的沙子积了厚厚的一层,把刚才的脚印全盖住了,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能走了吗?”那丫头问,声音里带着点期待。
秦川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沙:“能走了,我送你回村。”他把麻绳解下来,重新系在腰上,又把水囊递给她:“拿着,路上喝。”
那丫头接过水囊,站起身,刚走了两步就踉跄了一下,秦川赶紧扶住她。“我背你吧。”他说。
那丫头摇摇头:“不用,我自己能走。”
可她刚迈出第三步,就又差点摔倒。秦川没再跟她废话,蹲下身:“上来。”
那丫头犹豫了一下,还是趴在了他的背上。她很轻,秦川感觉自己像是背了捆干草。他双手托着她的腿,一步步往外走。沙很厚,每走一步都很费劲,脚陷进沙里,出的时候能听见“噗”的一声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丫头趴在他的背上问,声音闷闷的。
“秦川。”
“我叫林麦穗。”
“麦穗?”秦川笑了笑,“这名字好,能当饭吃。”
林麦穗也笑了,笑声很轻,像羽毛拂过他的耳朵。“我娘起的,她说希望我能像麦穗一样,结结实实的。”
“会的,”秦川说,“在这沙窝子里,活下来的都是结结实实的。”
他们走着走着,路过一片乱葬岗。这里的坟都没有碑,就是一个个土堆,有的己经塌了,露出下面的棺材板。风一吹,棺材板发出“吱呀”的响声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“放我下来。”林麦穗突然说。
秦川把她放下,她站稳后,径首往一个塌了一半的坟堆走去。那坟堆旁边长着几丛沙葱,绿油油的,在一片土黄色里格外显眼。
“你看,”她指着坟堆说,“下面有人敲棺材板。”
秦川凑过去听,什么也没听见,只有风声。“别瞎说,这地方邪乎。”他拉着她的胳膊想走。
“真的,”林麦穗挣开他的手,把耳朵贴在坟头上,“咚、咚、咚,三长两短。”
秦川的后颈突然冒起一层冷汗。村里的老人说,要是听见坟里有动静,那是死人不安生,得赶紧烧点纸。他刚想骂她别犯忌讳,却看见她伸手从坟头拔了一株沙葱,擦都没擦就塞进嘴里,咔嚓咔嚓地嚼起来。
沙葱的根须上还沾着土,她嚼得一脸土渣,却吃得很香。秦川看呆了,他从小在这长大,知道沙葱能吃,可从没见过有人从坟头上拔下来就吃的。
“你不怕?”他问。
林麦穗咽下嘴里的沙葱,抹了抹嘴:“饿了就不怕了。我娘说,能填饱肚子的都是好东西。”
秦川没说话,只是拉起她的手,继续往村里走。他的手很粗糙,磨得林麦穗的手有点疼,可她没挣开。
快到村口的时候,远远看见一片火把在晃,还有人在喊:“麦穗!林麦穗!”
林麦穗突然停住脚步,往秦川身后躲了躲。“是我爹。”她小声说,声音里带着点害怕。
秦川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别怕,我送你过去。”
他们走到火把跟前,一个穿蓝制服的男人冲了过来,一把抓住林麦穗的胳膊,把她拽到跟前,翻来覆去地看。“你去哪了?啊?让你别乱跑别乱跑,你偏不听!”男人的声音很大,带着酒气。
“林技术员,孩子没事就好。”秦川说。
林向农这才注意到秦川,他上下打量了秦川一眼,皱着眉头说:“是你把她找回来的?”
“嗯,在烽火台那边找到的。”
林向农没再说什么,只是瞪了林麦穗一眼,拽着她就往村里走。林麦穗被拽得一个踉跄,她回头看了看秦川,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,往他手里一塞,然后就被她爹拽着消失在人群里了。
秦川摊开手,掌心里躺着那颗红玻璃珠,被体温焐得暖暖的。
旁边的秦二叔走过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行啊,秦川,救了城里丫头一命。不过我说,这城里丫头就是金贵,害得全队停工找。”
秦川没理他,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红玻璃珠,转身往自家的羊圈走去。羊圈里,那十七只羊正在不安地转圈,看见他回来,“咩咩”地叫着。他数了数,还是十七只,那只瘸腿的母羊,终究是没回来。
他把红玻璃珠放进羊粪筐的角落里,那里还躺着他早上没吃完的半块糜子面馍。玻璃珠的红光透过馍的缝隙渗出来,像一点微弱的火苗,在这昏暗的傍晚里,闪着倔强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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