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沙磨钝了日头，也磨钝了时间。秦川背着林麦穗往烽火台挪的时候，总觉得脚下的路在往后退，每一步都像陷进了烂泥里。他的裤带勒得肋骨生疼，那根化肥袋编的塑料绳早就发脆，在沙暴里被拽得咯吱响，像是随时会断。
“抓紧！”他又吼了一声，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。怀里的丫头没应声，只有辫梢的红玻璃珠在眼前晃，晃得他眼睛发花。那珠子是真亮，亮得像正月十五的灯笼，可灯笼是暖的，这珠子却冰得硌手——刚才刨沙时摸到它，差点以为是块碎玻璃碴子。
烽火台的土墙比记忆里矮了半截，墙根堆着去年冬天的积雪，早被风沙搅成了泥。秦川把林麦穗往墙根拖，拖到墙角才发现她的嘴唇发紫，鼻翼扇得厉害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扼着她的脖子。他慌了神，摸出羊皮水囊就往她嘴里灌，水顺着嘴角往下淌，在下巴上冻成了冰碴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林麦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，一口黑沙裹着黏液喷在他手背上，腥得像刚杀的羊血。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，瞪得溜圆，瞳孔里映着漫天黄沙，却在看见秦川时猛地缩了缩。
“你是谁？”她的声音劈了叉，像被砂纸磨过的铁丝。
“秦川。”他扯着嗓子应，顺手把水囊往她手里塞，“沙窝村的，放羊的。”
林麦穗没接水囊，反而死死盯着他的脸。他这才想起额角的伤口，血顺着脸颊往下流，大概是糊了满脸。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，却把血蹭得更匀了。“别瞅了，死不了。”他说，语气硬得像块石头。
“你的脸……”她突然伸手，指尖在他额角碰了一下，又触电似的缩回去，“流血了。”
“小意思。”秦川咧嘴笑，扯动了伤口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。他从小在山里野，磕磕碰碰是常事，去年追偷羊的贼，被石头砸破了头，流的血比这多十倍，还不是照样扛着羊回来。
可林麦穗却像是被吓着了，从棉袄口袋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，递过来。那手帕是蓝底白花的，绣着朵他叫不上名的花，摸起来软乎乎的，像是绸缎。“擦擦吧。”她说。
秦川瞅了瞅那手帕，又瞅了瞅自己满是沙土和血的手，没接。“别糟践东西了，我这脸，用沙子蹭蹭就行。”他说着，真就抓起一把干沙往脸上抹，沙粒混着血痂搓出沙沙的响。
林麦穗的眉头拧成了疙瘩，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：“让你擦你就擦！”她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股不容分说的劲儿，像他娘催他下地时的语气。
秦川没办法，只好接过来，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。帕子立刻被染成了红一块黑一块，看着更扎眼了。他想把帕子还回去，却被她推了回来：“你拿着吧，上面有药味，能止血。”
他这才闻见帕子上的味道，不是脂粉香，是股子苦杏仁味，像是村里赤脚医生用的碘酒。“你带这玩意儿干啥？”他问。
“我哥说，在外面得备着点。”林麦穗说着，眼神暗了暗，“他在兰州上大学，去年骑自行车摔了，就是用这帕子止的血。”
秦川“哦”了一声，把帕子叠好塞进裤兜。兰州，那是个只在广播里听过的地方，听说有火车，有楼房，还有不会埋人的沙子。他摸了摸兜里的帕子，软乎乎的，像是揣了团云。
风还在墙外吼，夹杂着石头滚动的声音。秦川往墙根缩了缩，看见林麦穗正盯着自己的羊皮袄出神。那袄子是他爹留下的，黑黢黢的，羊毛早就板结了，腋下磨破了个洞，用麻绳随便缝了缝。最显眼的是领口，油亮油亮的，那是常年没洗积下的油垢——秦二叔说这叫“老油”，能挡风。
“你爹……”林麦穗突然开口，又把话咽了回去，手指绞着衣角。
“死了。”秦川说得干脆，“去年旱灾，找水的时候冻死在山坳里。”他说得太急，唾沫星子溅在自己手背上，凉飕飕的。
林麦穗的脸一下子白了，嘴唇动了动，没说出话来。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小声说：“对不起。”
“没事。”秦川扯了扯嘴角，想笑却没笑出来，“这沙窝子里，死人不算啥新鲜事。前年冬天下大雪，王老五家冻死了三口，连个哭丧的都没有。”
他以为林麦穗会害怕，没想到她却抬起头，眼睛亮晶晶的：“我爹说，这地方能变好。他带了种子来，说是能在沙地里种出麦子。”
秦川嗤笑一声：“种麦子？这破地方，连芨芨草都长不齐，还想长麦子？”他不是故意泼冷水，是真不信。他爷爷种了一辈子地，最大的指望就是能多收两担糜子，至于麦子，那是过年才能见着的金贵东西。
“能的！”林麦穗急了，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小心翼翼地打开，里面是几十粒的种子，黄澄澄的，比他见过的糜子籽大一圈，“你看，这是我爹从省农科院领的，叫‘沙麦1号’，能抗风沙，耐干旱。”
秦川凑过去看，种子确实，沉甸甸的，像是揣了口劲儿。可他还是摇了摇头：“种子再好，没有水也白搭。咱这地方，十年九旱，去年井都干了，村里人只能去三十里外的河湾挑水，挑回来的水比酱油还浑。”
林麦穗的脸垮了下去，把种子包好揣回怀里，手指却还在衣襟上，像是在数着什么。“我娘以前总说，人活着得有点盼头。”她轻声说，“她走的时候，让我爹一定带我们离开老家，找个能种出庄稼的地方。”
“你老家在哪？”秦川问。
“甘肃定西。”林麦穗说，“比这还穷，去年地震，房子塌了一半，我娘就是那时候没的。”
秦川没再说话。他听说过定西，比西海固还苦，是广播里说的“苦瘠甲天下”的地方。他突然有点明白，为啥这丫头敢从坟头拔沙葱吃，敢在沙暴里惦记着课本——从苦地方熬过来的人，骨头里都带着股狠劲。
风势渐渐缓了些，能听见墙外传来羊叫。秦川心里一动，他的羊！他赶紧站起身，往墙外看，只见漫天黄沙里，有几个黑影在动，像是在赶羊。“是秦二叔他们！”他喜出望外，“他们来寻咱了！”
林麦穗也跟着站起来，往墙外瞅了一眼，又赶紧缩回脖子，往秦川身后躲。“我爹肯定在里面。”她的声音发颤，“他要是知道我丢了书，会打死我的。”
秦川这才想起她说的《代数》课本。他往刚才发现她的地方看了看，除了翻滚的黄沙，啥也没有。“书估计找不着了。”他说，“要不……我赔你？”
“你咋赔？”林麦穗瞪着他，“那本书是我哥用奖学金买的，县城书店里都没有，得去兰州才能买到。”
秦川的脸一下子红了。兰州，他连西海固都没出过，哪去弄兰州的书。他摸了摸兜里的帕子，又摸了摸腰间的麻绳，突然想起个东西。他蹲下身，在羊粪筐的角落里摸索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，一层层打开——是半块冰糖。
那冰糖是去年过年时，秦二叔给的，说是慰问军属（他哥在新疆当兵），他没舍得吃，一首用油纸包着藏在筐底。“这个给你。”他把冰糖递过去，“抵书钱，行不？”
林麦穗看着那块冰糖，愣住了。冰糖是黄澄澄的，被他的手捂得有点化了，边缘黏糊糊的。在这连盐都金贵的地方，冰糖算得上是稀罕物。她摇了摇头：“我不要，书是我自己弄丢的。”
“拿着吧。”秦川把冰糖往她手里塞，“咱沙窝子人，不欠账。”
林麦穗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了过去，小心翼翼地用刚才包种子的布包好，揣进怀里。“那……我以后还你。”她说。
“不用还。”秦川咧嘴笑，这次终于笑出了声，“等你爹种出麦子，给我尝口新麦面就行。”
林麦穗也笑了，眼角的泪还没干，笑起来像带雨的花。“一定。”她说。
墙外的喊声越来越近，秦二叔的大嗓门穿透风沙：“秦川！你个兔崽子死哪去了！”
“在这儿！”秦川扯着嗓子应，然后对林麦穗说，“走吧，我送你出去。”
他刚想弯腰背她，却被她拦住了。“我自己能走。”她说着，扶着墙慢慢站起来，站稳后，从辫梢解下那颗红玻璃珠，往他手里一塞，“这个给你，算……算谢礼。”
玻璃珠在他手心里滚了滚，凉丝丝的，却像是能焐热。“这珠子……”他想说太贵重，却被她打断了。
“就当是……定个念想。”林麦穗说着，脸一下子红了，转身往烽火台外走，脚步有点踉跄，却走得很稳。
秦川捏着那颗红玻璃珠，看着她的背影，突然觉得这漫天黄沙也没那么讨厌了。他把珠子塞进贴身的口袋，摸了摸，硬硬的，像是揣了颗星星。
走出烽火台，风沙迷了眼，他看见林向农正举着火把往这边冲，脸膛在火光里涨得通红，手里还攥着根扁担。秦川心里咯噔一下，赶紧把林麦穗往身后拉了拉。
“你个死丫头！”林向农的声音像炸雷，扁担扬得高高的，“让你别乱跑，你偏要作！”
“爹！是他救了我！”林麦穗往秦川身后躲，声音带着哭腔。
林向农的扁担在半空停住了，目光落在秦川身上，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圈，最后落在他额角的伤口上。“你是秦家的小子？”他问，语气缓和了些。
“嗯，秦川。”
“谢了。”林向农说着，把扁担往地上一戳，火星溅了一地，“改天问你家要碗水喝。”这是沙窝子的规矩，欠了人情，得用最金贵的水来还。
秦川还没来得及说话，就被秦二叔拽住了胳膊。“你个兔崽子，让你放羊，你倒好，带着城里丫头野！”秦二叔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，“羊呢？羊丢了我扒你的皮！”
“在呢，都在呢。”秦川赶紧指了指不远处的羊群，头羊正领着羊群往这边蹭，“就丢了只瘸腿母羊，估计是跑丢了。”
“跑丢了？”秦二叔眼睛一瞪，“那羊怀着崽！你知道那羔子能卖多少钱不？够你妹半年的学费！”
秦川的头低了下去。他知道秦月的学费有多金贵，妹妹在乡上念初中，每次交学费，娘都得跑遍全村去借，回来时眼睛总是红的。
“行了，先回村再说。”林向农突然开口，拽着林麦穗就往村里走，“麦穗，跟人家道个别。”
林麦穗回头看了看秦川，嘴唇动了动，没说出话来，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，然后就被她爹拽着消失在风沙里。
秦川摊开手，掌心里躺着那半块冰糖，用油纸包着，还带着她的体温。他捏了捏，糖块硌得手心发麻，却甜到了心里。
秦二叔还在旁边骂骂咧咧，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。他摸了摸贴身的口袋，那颗红玻璃珠还在，硬硬的，像是在他心里生了根。
风沙还在刮，可他觉得，这沙窝子的风，好像没那么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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