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浦江的晨雾裹着水汽，把陆家嘴的摩天楼泡得像块半透明的冰糖。林小满在2号线世纪大道站被后面的人用公文包顶了一下后腰，踉跄着扑进车厢时，鼻尖正撞上前面大叔的西装后摆——那是件深灰色的化纤西装，领口沾着圈淡黄色的汗渍，混着廉价古龙水的味道，像上海早高峰地铁里特有的气息：体面底下总藏着点挥之不去的局促。
“小姑娘，往里挤挤撒！”穿睡衣的阿姨用上海话嚷嚷，手里的折叠凳磕在林小满的帆布包上。包上的布贴是她临走时妹妹缝的，粉色的Hello Kitty己经洗得发灰，此刻正贴着阿姨睡衣上的牡丹花图案。林小满往车厢深处挪了挪，帆布包的带子在肩膀上勒出红痕，她上个月在七浦路花五块钱买的尼龙线，把磨断的地方缠了三圈，现在摸上去像个硬邦邦的疙瘩。
“山东来的？”旁边戴眼镜的大爷突然开口，目光落在她耳机线上——那是根用绝缘胶带缠了又缠的旧线，露出里面的铜丝。林小满摘下一只耳机，听见大爷继续说：“听你刚才跟人问路，一股子大葱味儿。”他笑起来时，假牙在嘴里打滑，“我儿媳妇也是山东的，在龙阳路开煎饼摊，比你们老家的甜。”
“俺们那儿卷馓子，”林小满的普通话里冒出点乡音，“她总说上海的酱太稀。”这话刚出口，就被身后的争吵声盖了过去。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对着手机吼：“说了这周结不了账！自贸区那边的款还没到！”他的手机壳上印着“创业先锋”西个字，边角己经摔裂，露出里面的铁片。
林小满下意识把帆布包往怀里按了按，教案纸的边角硌着肋骨。那是她熬三个通宵写的《诗经》解读，用三种颜色的荧光笔标着重点：给本地孩子讲“蒹葭苍苍”时要提《洛神赋》，对外来务工子女就多举“采采芣苢”的田间例子。她指尖划过包内侧的口袋，那里藏着张皱巴巴的纸条，写着堂姐林岚的“生存指南”：“别跟穿西装的搭话，他们急着投胎似的，撞了你都不道歉。”
“下一站，陆家嘴。”报站声刚落，车厢突然剧烈晃动。林小满右边的女人尖叫一声，手里的豆浆洒在旁边男人的西裤上——那是条阿玛尼西裤，裤线挺括得像尺子，此刻正被奶白色的液体洇出片污渍。“你没长眼啊！”男人的声音像淬了冰，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爱马仕方巾，胡乱擦着，“这裤子抵你一个月工资！”
女人的脸瞬间白了，手里的豆浆杯捏得变形：“对不起对不起，我给您洗......”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面粉，林小满认出她是小区门口包子铺的老板娘，每天凌晨三点就起来发面。“洗？你知道这料子要送香港干洗吗？”男人的腕表在灯光下闪了闪，林小满突然想起财经杂志上的照片，那表的价格够买她住的群租房一个平方。
“算了张总，”旁边有人打圆场，“早高峰难免的。”林小满这才发现男人的胸牌——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，照片上的他笑得春风满面，和此刻的刻薄判若两人。她低下头，看见自己的白衬衫第二颗纽扣又松了，线头在风里飘着。这件优衣库是她毕业典礼买的，试衣间里第三颗纽扣突然崩飞，滚进墙角缝里，是保洁阿姨用拖把杆帮她扒出来的。
“小姑娘，你纽扣快掉了。”穿睡衣的阿姨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，从口袋里摸出根别针，“我孙子校服总掉扣子，随身带这个。”别针是粉色的，上面还粘着片亮晶晶的贴纸。林小满道谢时，阿姨摆摆手：“你们外地来打拼不容易，我儿子当年在深圳，衬衫穿得比你这还旧。”
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响起时，林小满被人群裹挟着往前涌。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撞了她一下，手机从口袋滑出来，屏幕在地上磕出道裂缝。“我的计划书！”他嘶吼着去捡，林小满看见屏保是张全家福，女人抱着个婴儿，背景是老家的平房。她帮着捡起手机时，男人突然红了眼：“三个月没开工资了，就指望这个项目......”
“会好的。”林小满没头没脑地说。男人愣了愣，接过手机时低声道：“谢谢。”他的袖口磨出了毛边，露出手腕上的红绳，和她的一模一样。林小满突然想起奶奶给她红绳时说的话：“出门在外，见绳如见人。”
走出地铁站时，阳光突然刺破云层，照在陆家嘴的玻璃幕墙上，折射出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林小满低头系散开的鞋带，看见自己的帆布鞋跟磨出了个小洞，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袜子。旁边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正蹲下来系鞋带，他的鞋是崭新的AJ，鞋舌上的标签还没撕。
“老师好！”男孩突然抬头，林小满认出是浦明中学的学生，住在附近的高档小区。“早啊，”她笑了笑，“今天怎么没坐私家车？”男孩撇撇嘴：“我爸的车被堵在隧道了，他说世博会期间还不如地铁快。”他系鞋带的动作很利落，手指上戴着块智能手表，屏幕上正跳着英语单词。
林小满站起身时，看见包子铺老板娘正蹲在花坛边哭，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——大概是那个男人给的赔偿。晨风吹起她的围裙，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T恤，领口处打着个整齐的补丁。远处的观光大巴呼啸而过，车身上印着“世博会欢迎您”的标语，把阳光搅成了一片碎金。
她紧了紧帆布包，教案纸在里面哗哗作响，像群急于飞出牢笼的白鸟。走到浦明中学门口时，保安老李笑着打招呼：“小林老师今天早啊，我孙女说你讲的《诗经》比动画片还好看。”他的保温杯里飘出枸杞的味道，“刚看见王主任，说要给你派个重要活儿。”
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，摸了摸口袋里的别针，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。阳光照在她的白衬衫上，那颗松了的纽扣在风里轻轻摇晃，像个悬而未决的问号。她深吸一口气，走进校门时，听见远处传来外滩钟楼的报时声，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，七下，不多不少，正好敲在每个赶路人的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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