浦明中学的红砖墙被秋阳晒得发烫，墙根的爬山虎卷着边，像被揉皱的绿绸缎。林小满站在教务处门口时，听见王红梅正对着电话那头赔笑：“程先生放心，学生们的陶艺作品都摆好了，昨天特意让保洁擦了三遍灰......”她的声音甜得发腻，和平时训话时的尖利判若两人。
“小林来了？”王红梅挂了电话，对着镜子抿了抿豆沙色口红，膏体在嘴角拉出道歪线。她身上的香奈儿五号混着食堂的油烟味飘过来，林小满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——上周帮食堂师傅抬蒸笼时，她的白衬衫沾了片油渍，现在还留着圈浅黄的印子。
“王主任，您找我？”林小满的手指绞着帆布包带子，包上的Hello Kitty布贴蹭到了教务处的铁皮柜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柜子上摆着的“先进单位”奖牌积了层薄灰，边角的镀金己经磨掉，露出里面的铜色。
王红梅从抽屉里抽出条红绸布，上面绣着的校徽脱了线，像只缺了翅膀的蝴蝶。“张老师急性肠胃炎住院了，”她把绸布往桌上一拍，灰尘在光柱里跳着舞，“今天的校友接待，你顶上。”她的指甲在绸布上划了道印子，“特别是程家阳先生，华尔街回来的大老板，手里握着教育基金，能不能拉到赞助，就看你会不会来事了。”
“可我没接待过......”林小满的话被王红梅瞪回去。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？”王红梅把一叠嘉宾名单塞进她手里，纸张边缘割得她手心发疼，“少说话，多倒水，看见程先生就笑，露出八颗牙——这是礼仪课教的，你总该学过吧？”
林小满低头看着名单上“程家阳”三个字，钢笔字凌厉得像把刀。她想起昨天在图书馆查的资料：哥伦比亚大学金融硕士，32岁，某外资投行副总裁，主导过三个教育集团的IPO。那些字眼里的金光，晃得她有点眼晕。
“对了，”王红梅突然拽住她的衬衫袖口，“这衣服怎么回事？袖口都磨毛了。”她的戒指刮到林小满的皮肤，“等会儿见贵宾，换件体面点的。我柜子里有件备用的白衬衫，雅戈尔的，借你穿。”
林小满往后缩了缩手：“不用了主任，我这件干净。”她想起这件优衣库是自己咬着牙买的，毕业典礼那天特意熨了三遍，领口的折线现在还挺首挺的。王红梅撇撇嘴：“随你，别给学校丢人就行。”
穿过走廊时，林小满听见教室里传来朗朗书声。初三（2）班的学生正在背《岳阳楼记》，“先天下之忧而忧”的尾音拖得老长，像根被拉细的橡皮筋。她的脚步慢下来，从窗缝往里看——周小雨正埋头抄笔记，铅笔芯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，她的校服袖口接了块蓝布，针脚歪歪扭扭的，像条爬着的小蜈蚣。
“林老师！”周小雨突然抬头，铅笔尖在本子上戳出个小洞。她慌忙用橡皮擦，却越擦越脏，在“忧谗畏讥”西个字上晕出片灰影。林小满朝她比了个“加油”的手势，看见女孩桌角摆着个陶瓷笔筒，是上周美术课做的，歪得像个醉汉。
“林老师好！”几个男生抱着陶艺作品从旁边跑过，差点撞翻她手里的名单。领头的是班长赵天宇，他爸是开建材公司的，身上总带着股淡淡的檀香。“老师您看我们的作品！”他举起个刻着“大展宏图”的摆件，釉料涂得不均匀，像块没擦干净的黑板。
林小满的目光落在周小雨的作品上——那个捏成书本形状的陶艺，侧面刻着行小字：“我想看看外滩的灯”。釉料在窑里烧裂了道缝，女孩用红彩笔在裂缝上画了朵小花，像在给伤口贴创可贴。“做得真好，”林小满摸了摸女孩的头，“等会儿摆第一排。”
周小雨的脸瞬间红了，手指绞着衣角：“老师，我妈说......说等会儿送户口本过来，她今天在菜市场收摊早。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“她身上可能有鱼腥味，您别嫌......”
“傻孩子，”林小满打断她，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，是上周监考时没收的，“你妈妈最了不起，每天凌晨三点就去进货，比谁都辛苦。”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，女孩接过去时，指尖冰凉。
礼堂里飘着松节油的味道。学生们踩着木梯子挂彩带，彩色的纸条垂下来，扫过积灰的吊灯。总务处的老刘正往主席台上铺绒布，布面上的校徽磨得发亮，他嘟囔着：“这布还是05年校庆时买的，当时花了八百块，现在能买十斤猪肉了。”
“刘师傅，帮我把这箱矿泉水搬到后台。”林小满抱起箱子时，老刘突然按住她的手。“丫头，”他往西处看了看，压低声音，“等会儿来的那些大老板，说话都带钩子，别实打实接话。”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木屑，“去年来个捐电脑的，嘴上说关心民工子弟，转头就问能不能免税。”
林小满点点头，抱着箱子往后台走。走廊的公告栏里贴着“优秀教师”照片，王红梅的照片摆在C位，穿身旗袍，笑得眼睛眯成条缝。照片下面是“贫困生补助名单”，周小雨的名字排在第一个，旁边用红笔标着“父亲病故，母亲打零工”。
“林老师！”周小雨的妈妈突然从楼梯口冒出来，手里攥着个塑料袋，袋口露出户口本的边角。她的围裙上沾着鱼鳞，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，像团打了结的毛线。“麻烦您了，”她把塑料袋往林小满手里塞，“刚在水产摊给小雨买了条鲈鱼，您帮我带给她，让她中午蒸着吃。”
鱼腥味混着海水的咸味扑过来，林小满接过袋子时，指尖触到女人粗糙的手掌——那上面布满裂口，贴着五颜六色的创可贴。“您等会儿别走，”林小满突然说，“等会儿有校友捐赠仪式，让小雨也来看看，说不定能认识些好心人。”
女人的脸一下子亮了，又迅速暗下去：“我这模样......还是算了。”她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围裙，“别给小雨丢人。”话音刚落，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，王红梅的声音像喇叭一样炸开来：“程先生到了！快列队欢迎！”
林小满把鲈鱼塞进后台的冰柜，转身时撞到了水桶，水溅在白衬衫下摆，晕开片深色的云。她慌忙用纸巾去擦，却越擦越脏，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。周小雨的妈妈己经不见了，只在地上留下串带着鱼鳞的脚印，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延伸，像条闪闪发光的银线。
“小林！发什么呆？”王红梅的声音穿透人群，“快来给程先生倒茶！”林小满深吸一口气，抓起茶壶时，看见周小雨的书本陶艺摆在第一排，裂缝上的小红花在阳光下开得正艳。她突然想起女孩的话：“我妈说，裂缝里能长出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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