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3月12日的益阳，春阳把倪福林那栋豪华别墅的金箔外墙晒得发烫。别墅大门上贴着的封条己经泛白，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往卡车里搬东西——红木家具、玉石摆件、镀金马桶……这些曾经让倪福林引以为傲的奢侈品，如今都贴着“充公资产”的标签，要被运往拍卖行折价处理。
“听说光这栋楼里的水晶灯，就够普通人家住一辈子了。”围观的街坊里有人嘀咕，“现在好了，充公的充公，人也送新疆了，真是白折腾。”
卡车扬尘而去时，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玄武监狱里，倪福林正抡着锄头往沙地里砸。五十度的高温把沙子烤得滚烫，鞋底像踩着烙铁，他刚挖了三个树坑，就觉得眼前发黑，手里的锄头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“磨蹭什么！”监工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，“再不快点，晚上就去大通铺待着！”
倪福林打了个哆嗦，赶紧捡起锄头。他来这儿己经半个月了，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现在的麻木，只用了七天。监狱分了三个监区：表现好的在甲区，住单人间，能领微薄的工资，自助餐里偶尔有新鲜蔬菜；表现差的在丙区，十几个人挤在大通铺，夜里常能听到打架的闷响，饭菜是掺着沙子的窝头。
他现在在乙区，不上不下。昨天因为给树苗浇水时偷了懒，被调到了丙区的边缘，夜里能听到隔壁铺位传来的磨牙声和低骂声。
“倪老板，还认得我不？”旁边一个穿着囚服的男人忽然开口，脸上有道疤，是以前跟他抢过工程的包工头，“听说你在益阳的别墅被充公了？那栋楼我去看过，金厕所真是亮瞎眼。”
倪福林没理他，埋头挖坑。他不敢想别墅里的事——那些情妇、那些酒局、那些塞钱时的谄媚笑脸，现在想起来都像刀子，一下下割着心口。
“听说甲区有个老教授，”疤脸男人又说，“以前是农业局的，犯了错进来的，现在带着人种沙棘，成活率高，人家住单人间，顿顿有肉。”他用锄头指了指远处一片泛着绿的沙地，“你说咱们要是把那片果树种种活了，能不能也去甲区？”
倪福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，那片绿在黄茫茫的沙漠里像块补丁，小得可怜。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乡下种过地，那时他还不是“倪老板”，只是个跟着父亲学农活的穷小子，双手磨出的茧子比现在握锄头的还要厚。
“别做梦了。”他闷声说，“咱们这种人，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。”
疤脸男人笑了笑，没再说话，只是手里的锄头挥得更勤了。
同一时间，千里之外的星城望城区，星畅有机槟榔分公司的厂区里一片忙碌。流水线的传送带载着琥珀色的槟榔果缓缓移动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，额头上渗着汗，却没人叫苦——电子屏上滚动着今日的产量：“己完成8000箱，距离目标还差2000箱。”
“再加把劲！”车间主任举着喇叭喊，“今晚能完成任务，每人发两百块奖金，自助餐加鸡腿！”
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。这里实行12小时轮班制，说是“加班文化”，其实更像一种默契——多劳多得，干得好的能住单人间宿舍，带独立卫浴；新人住双人间，干净整洁；每月工资加奖金，比当地平均水平高出一截。
文烈宏正在给槟榔果称重，他的小店被评为“诚信商户”后，被聘为厂区的质量监督员，专门检查槟榔的成色。“这箱果有点潮，”他把一箱槟榔推到一边，“得重新烘干。”
旁边的女工笑着说：“文哥现在比质检员还严。”
“严点好。”文烈宏擦了擦汗，“沈会长书里说，‘做吃的，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’。”他现在住厂区的单人间，床头摆着那本翻烂的《从黑暗到黎明》，扉页上有沈浩兴的签名：“种树先培根，做人先修心。”
下午三点，厂区的广播响了：“请以下人员到办公室领工资条……”名单里有个熟悉的名字——以前跟着倪福林混的一个司机，后来改邪归正，来厂里当货车司机，这个月拿了全勤奖。
“听说了吗？”有人小声议论，“倪福林以前的那个保护伞，就是市里的张副局长，现在关在A监狱，跟咱们这没法比。”
A监狱是省里的重刑犯监狱，专门收官员和金融犯罪人员。据说里面规矩极严，以前呼风唤雨的贪官、名校毕业的金融骗子，进去了都得老老实实叠被子、背监规，每天的劳动是糊纸盒，干得慢就扣饭。
“那才叫活该。”文烈宏插了句嘴，“当初他们挪用补贴款时，就该想到有今天。”
夕阳西下时，厂区的自助餐开饭了。红烧鸡腿、清炒槟榔花、番茄鸡蛋……菜色丰富，香气扑鼻。工人们排着队打饭，说说笑笑，有人在聊下个月的奖金，有人在计划给家里寄钱，有人拿着手机看“证照通”APP的新闻——上面说，星城又有三百家小店通过系统拿到了执照。
而玄武监狱的晚餐时间，丙区的犯人领到的是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。倪福林蹲在墙角，看着粥里映出的自己——头发花白，颧骨突出，再也不是那个挺着啤酒肚、挥金如土的“倪老板”。
远处的甲区传来歌声，是犯人们在唱《沙漠变绿洲》，调子虽然跑了，却透着股劲。疤脸男人啃着窝头，忽然说：“明天我想申请去甲区学种果树，你去不去？”
倪福林抬起头，看向那片在暮色里依然可见的绿。沙漠的夜风刮过，带着沙砾的粗糙，却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气息。他沉默了很久，终于点了点头。
或许，在这片绝望的沙漠里，种活一棵树，比当年挣到第一桶金，更能让他明白“踏实”两个字的分量。
星城的夜色渐浓，星畅厂区的灯依旧亮着，流水线的嗡鸣像首永不停歇的歌。文烈宏站在宿舍窗前，看着远处的槟榔基地——那里的幼苗在夜露里舒展叶片，明天太阳升起时，它们又会长大一点。
他想起李明泽白天说的话：“生活就像种槟榔，你对它用心，它就给你结果。”
无论是在窗明几净的厂区，还是在黄沙漫天的监狱，无论是种槟榔，还是种沙棘，道理都是一样的。
属于他们的故事，在这个春天的傍晚，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，继续生长着。一种在阳光下拔节，一种在绝境里扎根，却都在诠释着同一个词：救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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