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，似乎是人与人之间的约定，
慕容辉的靴底碾过青石板上的落英，发出细碎的声响。他原是借故离席透气，酒意上头时脚步便失了准头，竟绕过重重宫阙，再次走到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别院。檐角的铜铃在晚风里轻颤，送来得却不是宫宴上的丝竹，而是一缕清越如流泉的哼唱。
他驻足在月洞门后，借着渐沉的暮色望去。
满院辛夷开得正盛，粉白花瓣如云似雪，风过处便簌簌落了满身。花丛深处，一个穿湖水绿宫装的少女正旋身起舞。她的裙摆被风掀起，像揉皱的碧波，与漫天飞落的花瓣缠缠绕绕。没有繁复的舞步，也没有金钗环佩的叮咚，只凭着一双 bare 足尖轻点落英，竟舞出几分山野间的自在灵动。
“好个自在的舞者。”慕容辉不禁低叹出声。
少女闻声骤停，猛地转身时，发间簪着的辛夷花枝晃落，恰好落在她微张的唇前。那双眼在暮色里亮得惊人，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，先是惊惶，随即浮起一层警惕的锋芒。
“你又来了？”她的声音脆生生的，带着被惊扰的愠怒，却又刻意压着声线，显得有些沙哑。
慕容辉这才看清她的模样。素净的脸庞未施粉黛，额间一点薄汗折射着夕照，倒比宫宴上那些描金画翠的贵女多了几分鲜活气。他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，抬手抚过腰间玉带，故意放缓了语气：“迷路的客人。被姑娘的舞姿勾着，就走到这里来了。”
少女眉头蹙得更紧，指尖悄悄攥住了袖角。这人穿着玄色锦袍，领口绣着暗金龙纹，分明是极高的品级。辛国宫规森严，寻常宫人怎敢如此随意攀谈？可他眼底并无恶意，反而带着几分酒后的慵懒笑意，倒让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。
“此地是内苑，外臣不得擅入。”她后退半步，隐入花树阴影里，“慕容公子请回吧。”
“哦？”慕容辉挑眉，索性往前走了两步，鼻尖萦绕的辛夷花香混着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气，竟比宫宴上的龙涎香更让人心安，“那敢问姑娘，这里是什么地方？我瞧着满院的花倒是稀奇，在燕国从未见过。”
少女闻言微怔。燕国？难道是……她飞快抬眼打量，见他虽有醉意，身姿却挺拔如松，眉宇间藏着北地男儿特有的英气，倒真有几分传闻里燕人的模样。只是传闻中燕国太子慕容辉杀伐果决，怎会有这般温和的神色？
“这是辛夷花。”她终究按捺不住，指着枝头怒放的花朵，“辛国的国花，春分始开，清明便谢了。”
“阿夷……”慕容辉咀嚼着这两个字，忽然笑了，“倒和姑娘一般清雅。”
少女脸颊腾地泛起红晕，嗔怪地瞪了他一眼：“公子莫要胡言。”可那嗔怪里并无怒意，反倒像风吹过花瓣，只荡起浅浅的涟漪。她转身去拾落在地上的帷帽，声音轻了许多，“我叫阿夷，在这里洒扫庭院。公子要是没别的事……”
“慕容辉。”他忽然开口，打断了她的话。见少女惊讶回头，又补充道，“你可以叫我阿辉。”
他刻意隐去了太子身份。在这远离权谋纷争的花园里，他不想做那个背负两国兴衰的储君，只想做个能赏赏花、听听曲的寻常人。
阿夷握着帷帽的手指紧了紧。果然是燕人，还是姓慕容。她低头理了理衣襟，声音低得像蚊蚋：“原来是慕容公子。”
暮色渐浓，天边浮起淡淡的月牙。慕容辉索性在廊下石凳上坐下，指着对面的位置：“坐吧。反正我也认不得回去的路，不如听你说说这辛夷花。”
阿夷犹豫片刻，终究还是依言坐下了。石凳微凉，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，却听他忽然问道：“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？很好听。”
“是……是小时候听来的童谣。”她有些慌乱地解释，“唱的是辛夷花开时，孩子们摘花做香囊的事。”其实那是母后教她的，说辛夷花能安神，战乱年月里，她总枕着这样的歌声入睡。
慕容辉点点头，指尖轻叩石桌：“燕国也有童谣，唱的是猎场上的事。‘苍狼啸，白羽飘，少年挽弓射大雕’，你听过吗？”他说着便哼了起来，调子苍凉高亢，带着北地的旷野之气。
阿夷听得入了神。她从未想过，那个在战报里让父皇愁眉不展的敌国，竟也有这样鲜活的歌谣。
“你们……燕国的孩子，都学射箭吗？”她忍不住问。
“差不多吧。”慕容辉望着天边的月牙，眼神悠远了些，“三岁就跟着父兄去马场，五岁就得拉开小弓。不像你们辛国，连姑娘家都能把花养得这样好。”他想起白日里看到的护城河两岸，垂柳依依，确实比燕国的戈壁草原温柔得多。
“可我们的城墙，挡不住你们的铁骑。”阿夷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，指尖掐进掌心。那年北境失守的消息传到镐京，她在城楼上看见逃难的百姓，褴褛的衣衫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。
慕容辉的笑容淡了下去。他沉默片刻，低声道：“打仗……总是要死人的。”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随军出征，第一次挥刀斩落敌人头颅时，夜里呕吐到天明。可身为太子，他不能说怕。
花院里静了下来，只有风吹花瓣的簌簌声。阿夷望着满地落英，忽然觉得有些可笑。她怎能忘了，眼前这个人，或许就是当年踏破北境的元凶之一。她站起身，福了福身：“夜深了，公子该回去了。我让人送您出去吧。”
慕容辉也跟着起身，却没有动。月光透过花枝落在他脸上，明明灭灭间，竟显得有些落寞：“我知道你们恨燕人。可两国打了十年，燕国的孤儿也能填满三座城了。”他想起军营里那个失去双腿的少年兵，总抱着断箭哭着要爹娘。
阿夷猛地抬头看他。他的眼神很沉，像结了冰的湖面，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。她忽然想起父皇昨夜说的话：“辉儿也是苦出身，十三岁丧母，十五岁上战场，燕国皇室的日子，未必比我们舒心。”
“阿夷姑娘？”见她愣着不动，慕容辉轻唤了一声。
“没什么。”她慌忙别开眼，“我……我知道出去的路，送您到宫门吧。”
两人并肩走出长平苑，一路无话。宫道上的宫灯次第亮起，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时而交叠，时而分开。阿夷走在前面半步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皮革的味道，和辛国男子身上的熏香截然不同。
快到宫门时，慕容辉忽然停下脚步：“明日……我还能来吗？”
阿夷惊讶地回头，撞进他带着期盼的眼眸里。那里面没有储君的威严，只有一个男子的真诚。她心头一颤，慌忙低下头：“这……这里是内苑，外臣不便……”
“我可以找别的理由。”他急切地说，“就说想再看看辛夷花。”
宫墙上的角铃又响了起来，晚风卷着远处的更鼓声传来，己是亥时三刻。阿夷咬了咬唇，轻声道：“辛夷花……再过十日就要谢了。”
言下之意，是说花期短暂，不必再来。
慕容辉的眼神暗了暗，却很快又扬起笑容：“那便随缘吧。”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，递到她面前。那是枚墨玉，雕着一只展翅的雄鹰，“今日多谢姑娘相陪，这个……送你做个念想。”
阿夷连忙摆手：“公子的东西太贵重，小女不能收。”
“拿着吧。”他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，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掌心，像被烫了似的缩回，“就当……谢你为我解说辛夷花的情分。”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，玄色披风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。
阿夷握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玉佩，站在宫灯下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。墨玉上的雄鹰冰凉坚硬，却烫得她手心发颤。
“公主！”青禾从树后跑出来，脸色发白，“您吓死奴婢了！要是被陛下知道……”
阿夷将玉佩塞进袖袋，拢了拢衣襟：“别声张。”她抬头望向长平苑的方向，月光下，那片粉白的花海隐约可见。
十日后，辛夷花谢。
也是她嫁去燕国的日子。
回到寝殿，阿夷将那枚墨玉放在妆奁最底层，压在一方绣了半朵辛夷花的丝帕下。烛火跳动，映着她茫然的脸庞。她不知道自己对那个燕人究竟是什么心思，是好奇？是怜悯？还是……别的什么？
她只知道，明日起，她要做回辛国的长平公主，那个即将嫁给燕国太子的辛夷。而那个在花树下听她唱童谣的慕容辉，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。
可翻来覆去，总也睡不着。闭上眼，便是他站在辛夷花丛中微笑的模样，耳边是他低沉的声音，说着燕国的童谣。
而驿馆里，慕容辉也正对着一盏孤灯出神。贴身侍卫进来禀报：“殿下，查过了，长平苑的洒扫宫女里，并没有叫阿夷的。”
他着指间的玉扳指，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。他就知道，那样灵动通透的女子，怎会是寻常宫女。或许是哪位不得宠的宗室女，或许是大臣家的小姐偷溜进了宫。
不管是谁，他都想再见一面。
“备笔墨。”他对侍卫说。
铺开宣纸，他提笔想写些什么，最终却只画了一朵辛夷花。笔触生涩，却把那份清雅勾勒得有模有样。
窗外的月光照在宣纸上，像一层薄霜。慕容辉看着那朵花，忽然想起她转身时，发间滑落的那片花瓣，落在他的靴面上，带着淡淡的香。
他想，或许不用等明日。
十日后的婚礼，他总能再见到她的。不管她是谁，总要再问一句，那首童谣的后半段，究竟唱了些什么。
宫墙内外，两处灯火，照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。而他们都不知道，命运的丝线，早己在长平苑的辛夷花丛中，悄悄打了个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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