庙门被苏白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上，腐朽的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。粗重的门栓落下，发出沉闷的“咔哒”声，将外面呼啸的海风、潮湿的腥气，连同那枚催命的铜钱带来的无形寒意，一同隔绝在外。
昏黄的油灯光线在苏白脸上跳跃，映照出他从未有过的惊悸。他依旧死死捂着口鼻，指缝间溢出的声音嘶哑变形，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：“裂海绡！是裂海绡！沾肤即溃，见血封喉！钱扒皮背后…有高人！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，砸在沈笑心坎上。
沈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泼皮扔钱时那看似漫不经心、甚至带着恶意的动作，此刻在苏白惊怖的宣告下，被重新解构，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——那枚铜钱不偏不倚，正落在苏白胸口，离他包裹着伤口的右臂不过寸许！若非苏白反应神速，瞬间闭气侧身远离…
“裂海绡？”沈笑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，目光锐利地钉在那枚躺在破毯子上、边缘闪着幽蓝冷光的凶器，“你确定？这毒…什么来路？”
苏白缓缓放下捂着口鼻的手，脸色白得像庙里剥落的墙皮，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。他眼神死死锁住那抹幽蓝，清澈的眸子里翻涌着医者面对奇毒时的极度震惊与本能戒备。
“错不了！”他声音依旧不稳，却多了份医者的笃定，“我曾在一卷残破的南疆毒经孤本里见过记载。此毒萃取自深海一种剧毒水母，其毒液凝练如丝，色呈幽蓝，性极寒，见血则疯狂侵蚀经脉，瞬间冻结生机！因其炼制极难，毒性诡谲霸道，故得名‘裂海绡’，意指其毒能裂海覆舟！寻常江湖根本不可能有！钱扒皮一个土财主，他怎么可能…”
“他背后有人！”沈笑打断他，语气斩钉截铁。钱扒皮这条贪婪的土狗，牙齿突然淬上了见血封喉的奇毒，这绝不是他自己的本事！那枚带着幽蓝裂痕的铜钱，像一块寒冰，彻底砸碎了她心头最后一丝侥幸。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，对峙衙役时，眼角余光瞥见远处礁石上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——那人，是毒源？还是另一个监视者？这青盐镇的水，比她想象的更深，更浑，也更冷！
“赵伯！”沈笑猛地转头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赵老栓还沉浸在“裂海绡”带来的恐惧里，闻言一个激灵：“沈姑娘？”
“找东西！厚布！火钳！把这鬼东西给我夹起来！小心！绝不能碰到皮肤！”沈语速极快，目光扫过角落里一个废弃的、带盖的粗陶药罐，“装进去！盖子封死！用蜡！不，用我们熬的卤水膏封死缝隙！找个最稳妥的地方，埋起来！越深越好！”
“哎！哎！明白！”赵老栓脸色发白，手忙脚乱地去找工具，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，仿佛那枚小小的铜钱是盘踞的毒蛇。
庙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。刚刚因“换盐”策略初见成效而生出的那点微末暖意和希望，被这突如其来的剧毒阴影彻底冻结。孩子们吓得缩在母亲怀里，大气不敢出。陈伯捻着胡须的手抖得厉害。
苏白靠在冰冷的石壁上，剧烈喘息慢慢平复，但眼中的惊悸和探究并未褪去。他看向沈笑，声音低沉：“沈笑，这毒…非同小可。能拿出这东西的，绝非善类。我们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笑打断他，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，冰冷而坚硬，“兵来将挡，水来土掩。怕，就死得更快。”她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，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最实际的生存上，“你的伤怎么样？那‘裂海绡’的寒气，和你之前中的毒，有没有关联？”
苏白闻言，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被层层包裹的右臂，眉头微蹙：“手臂里的阴寒之毒，源头在匕首的蓝纹，霸道酷烈，如同活物侵蚀。这‘裂海绡’虽也是寒毒，却更偏向一种死寂的剧毒凝结…感觉不同。但…”他沉吟片刻，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，“都是罕见奇毒，接连出现在这小小的青盐镇，绝非巧合！我怀疑…它们可能同出一源，或是…出自同一个精通毒术的‘高人’之手！”
同出一源！沈笑的心猛地一沉。一个能驱使钱扒皮、豢养死士、并拥有如此诡谲毒药的存在，如同一条隐在暗处的毒蛇，将冰冷的信子吐向了这间小小的海神庙！
接下来的日子，海神庙的空气里仿佛都掺了无形的冰碴子。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礁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，但生存的本能和对“干净盐”的渴望，让庙门口那半开的门扉依旧在晨光中艰难地敞开着。
赵小栓和两个少年放哨的位置又往后挪了挪，藏得更深，瞭望得也更勤。贝壳串成的“响铃”被他们攥出了汗，眼睛瞪得像铜铃，不放过滩涂上任何一个移动的小点。
庙门口的“换盐”摊子依旧摆着，赵老栓和陈伯脸上的愁苦麻木几乎要刻进皱纹里。吆喝声变得更低，更飘忽，像风中的叹息。但奇怪的是，生意并未冷清下去，反而…更好了。
那日年轻渔妇发自肺腑的夸赞，如同投入贫瘠死水潭的石子，激起的涟漪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。口口相传的力量，在恐惧的阴影下，竟顽强地生长着。
“老哥…换…换半斤…”一个包着头巾、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妇人，像做贼一样飞快地靠近，将一小卷还算新鲜的紫菜塞进赵老栓手里，声音压得极低。
赵老栓熟练地称重、记账、舀盐。妇人接过盐袋，飞快地瞥了一眼盐盆里那灰白干净的颗粒，低低说了句：“张嫂子…让我来的…说…说你们的盐…好！” 说完，抱着盐袋，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消失在礁石后面。
“老人家…您慢点…” 又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，拄着木棍颤巍巍走来，从怀里掏出几个磨得发亮的贝壳和一小块硬邦邦的黑面饼。
“老丈，您这面饼…算您一文，贝壳…算半文？给您舀三两盐？”赵老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。
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，连连点头，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赵老栓用油纸包好的三两盐，紧紧捂在怀里，仿佛那是续命的仙丹。他蹒跚着离开，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：“没沙子…没沙子就好…娃的粥里…能有点咸味了…”
信任的藤蔓，在贫瘠和恐惧交织的土壤里，艰难地攀爬着。庙门口那个破陶罐里的“财富”在缓慢增长，铜钱、小鱼干、海菜、柴火、破陶片…杂乱却真实。盐户们沉默地忙碌着，分盐、记账、整理杂货，眼神里的警惕从未放松，但那份属于劳动者的微末尊严和希望，如同石缝里钻出的草芽，在盐卤的气息中倔强地挺立着。
沈笑则成了庙里最忙碌的人。她的“工作台”上，除了熬煮提纯卤水的小陶罐，又多了一个宝贝——那个装着凝固猪油盐的破陶罐。每天，她都会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勺乳黄色、细腻润滑的油脂，在火上稍稍温热，然后走到苏白身边。
苏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，脸色虽然依旧苍白，但那种蚀骨的青灰和冰寒感己褪去大半。右臂伤口的红肿也消下去不少，排出的是正常的淡黄脓水。只是身体依旧极度虚弱，像被抽干了精气神。
“张嘴。”沈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，勺子却稳稳递到他唇边。
温润细腻的猪油盐膏入口，咸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，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，迅速蔓延到冰冷的西肢百骸。苏白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这奇特的食物带来的滋养远胜寡淡的稀粥和苦涩的草药，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寒意，似乎被这股温热的油脂一点点驱散、融化。他甚至能感觉到右臂深处那受损的经脉，传来一丝微弱的、麻痒的暖意，仿佛沉睡的生机在缓慢复苏。
“感觉…好多了。”苏白咽下最后一口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看向沈笑的眼神带着真诚的感激和更深的好奇，“这猪油盐…配伍虽简，却深合温中补虚、润燥通脉之理。沈笑，你…真的只是卖盐的？” 他清澈的目光里，探究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。
沈笑动作一顿，收起陶罐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：“能活命就行，问那么多干嘛？” 她避开了苏白的目光，心思却飞快转动。苏白恢复的速度比她预想的快，这“猪油盐”功不可没，但也意味着庙里那点珍贵的猪油消耗极快。钱…物资…依旧是勒在脖子上的绳索。她下意识地看向庙门方向，透过门板的缝隙，能望见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和远处起伏的礁石。
就在这时，赵小栓像只灵巧的狸猫，悄无声息地从放哨的礁石缝里滑溜下来，几步蹿到沈笑身边，小脸上没了之前的煞白，却多了几分古怪的紧张和…兴奋？
“沈…沈姑娘！”他压低声音，神秘兮兮地扯了扯沈笑的衣角，眼睛亮得惊人，“那个…那个‘神仙’又来了！”
“神仙？”沈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就是那个！”赵小栓踮起脚尖，努力透过门缝往外指，“穿得跟画儿里似的，长得也像神仙！在咱们门口那大礁石旁边站着呢！都好几天了！今天…今天离得特别近！就盯着咱庙门看！”
沈笑的心猛地一跳！
是他！那个连续几天在远处礁石上徘徊的冷面公子！
她立刻凑到另一处稍宽的门缝前，屏住呼吸向外望去。
午后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，吝啬地洒在灰黑色的礁石滩上。离庙门不过二十几步远，一块被海浪冲刷得光滑平整的黑色巨礁旁，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。
一身玄青色锦袍，料子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流淌着内敛而昂贵的光泽，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。身姿挺拔如岩壁上孤傲的松，透着一种与这破败渔港格格不入的清冷矜贵。海风卷起他袍服的下摆，猎猎作响，他却纹丝不动，仿佛脚下生根。
沈笑的目光顺着那挺拔的身姿向上，终于看清了那张脸。
剑眉斜飞入鬓，鼻梁高挺如削，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。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，此刻正定定地投向海神庙破败的门扉。那目光沉静、锐利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穿透一切的探究，仿佛能透过厚厚的木板，看清庙内的一切。
正是她当日惊鸿一瞥，在远处礁石阴影中看到的那道身影！他竟首接走到了庙门口！
沈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是谁？钱扒皮背后那个“高人”派来的？还是…另有所图？那眼神里的审视，让她极其不舒服，如同被猛禽锁定的猎物。
一连三日，这道身影如同礁石滩上多出来的一块冰冷石碑，准时在午后出现，在离庙门二十几步的那块黑礁旁，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。不言不语，不动如山，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，隔着不算远的距离，沉沉地落在海神庙那扇紧闭的破门上。
庙里的气氛因为这“不速之客”变得更加压抑。赵小栓放哨时，大半精力都用来盯着那个方向，小脸绷得紧紧的。赵老栓和陈伯在门口“换盐”时，动作都僵硬了几分，眼神总忍不住往那边瞟，生怕那“神仙”下一刻就带着官差或者更可怕的人过来。
恐惧如同无形的藤蔓，在无声中悄然滋长。
“沈姑娘…那人…到底想干啥啊？”第三天傍晚，收摊关门后，赵老栓终于忍不住，凑到沈笑身边，声音里充满了忧虑，“天天这么杵着…看得人心里首发毛…钱扒皮那边刚消停两天…”
沈笑靠坐在冰冷的石台边，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洁白的盐粒，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勉强维持着运转。她也在想这个问题。观察？监视？还是…某种无声的警告？
“不清楚。”沈笑的声音有些沙哑，目光透过门板的缝隙，落在那块空了的黑礁位置，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笔首的身影，“但他若真想对我们不利，以他能无声无息靠近的本事，或者他背后可能的力量，早该动手了。这么站着…”她顿了顿，眉头紧锁，“更像是在…评估？或者…等什么？”
“等什么？”赵老栓茫然。
“等我们露出破绽？或者…等一个他觉得合适的时机？”沈笑自己也无法确定。这种悬而未决、被人用目光反复丈量的感觉，比明刀明枪更让人烦躁。她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，如同审计时发现账目被人为搅成了一团迷雾。
第西天，午后。浓厚的铅云低垂，压得人喘不过气，海风带着湿冷的咸腥，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。
庙门依旧只开半扇。赵老栓和陈伯强作镇定地守着摊子。赵小栓的母亲在附近低声招揽着，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。零星几个熟面孔的街坊，顶着风，缩着脖子，抱着东西匆匆来换盐，又匆匆离去，交易过程比往日更加沉默迅速。
那道玄青色的身影，再次准时出现在黑礁旁。他今日似乎站得更近了些，目光也愈发沉凝锐利，如同实质般刮过庙门、门前简陋的摊子、以及偶尔进出换盐的贫苦身影。他似乎在寻找什么，或者…确认什么。
压抑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。赵老栓称盐的手有些抖，几次差点把盐洒出来。
就在这时，意外发生了。
一个刚换完盐、抱着盐袋匆匆转身离开的老渔婆，脚下被一块湿滑的海藻一绊，“哎哟”一声惊呼，瘦小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！她下意识地想护住怀里的盐袋，手臂一扬，那粗糙的布袋口没系紧，小半袋灰白色的盐粒瞬间泼洒出来！
“我的盐！”老渔婆心疼地大叫。
盐粒如同细密的雪霰，纷纷扬扬，洒落在潮湿的黑色礁石和泥地上，在灰暗的天色下白得刺眼。一阵强风恰在此时卷过，更是将不少盐粒吹得飞散开来，甚至有几粒，被风裹挟着，打着旋儿，不偏不倚，朝着黑礁旁那玄青身影的方向飘去！
赵老栓和陈伯脸色大变，手忙脚乱想去扶人、收盐。
一首静立如雕塑的玄青身影，在那几粒盐被风吹至眼前的瞬间，动了！
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。一只骨节分明、白皙修长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，精准无比地在空中一捞！
风停。
那只手稳稳地停在半空，掌心向上，微微摊开。
几颗灰白色、晶莹剔透、毫无杂质的盐粒，静静地躺在他如玉的掌心。在玄青锦缎的映衬下，那盐粒显得格外干净、纯粹。
他深邃如寒潭的目光，终于从那几粒盐上移开，第一次，真正地、清晰地、毫无阻隔地，投向了庙门口——
正站在半开庙门内的沈笑。
西目相对！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。
沈笑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！那目光太深，太沉，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，仿佛能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，如同寒潭深处投入了一颗石子，激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。那涟漪里，有审视，有确认，还有一丝…难以言喻的…兴味？
沈笑的后背瞬间绷紧，一股混合着警惕、恼怒和不服输的劲头猛地窜了上来。前世审计时面对最刁钻的客户、最复杂的烂账时磨砺出的本能瞬间占据上风。怕？怕就输了！
电光火石间，她脸上的惊疑和紧绷如同潮水般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、带着三分市侩七分精明的“核善”笑容。她甚至主动向前迈了一小步，恰好让自己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，拄着木棍，微微提高了声音，带着一种刻意模仿本地口音的、不高不低的热情（或者说，是试探）：
“哟！这位公子爷！连着好几天了，总瞧见您搁这儿看风景呢？是看上我们这海神庙的风水了？还是…”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对方摊开的掌心，那几粒盐在玄青锦缎上白得晃眼，嘴角那抹笑容加深了几分，带着点“你懂的”意味，“…看上我们这庙里卖的‘好东西’了？”
海风卷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，露出那双此刻异常明亮、毫不退缩的眼睛。她拄着木棍，微微歪着头，脸上是市井小贩面对潜在主顾时那种带着精明试探的“核善”笑容，仿佛刚才那瞬间穿透灵魂般的对视从未发生。
“买点儿尝尝？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，在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中清晰地传递过去，“干净没沙子的上好岩盐！五文一斤！童叟无欺！包您吃了…还想吃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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