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烧退去后，伤口像春藤抽芽般缓慢愈合，每一寸新生的皮肉都带着撕裂般的痒痛，陆远霆的精神却一日日清明起来。那间西壁漏风的狭小木屋，隔绝了外界的枪炮轰鸣，反倒成了两人情感沉淀的熔炉，将硝烟里淬炼出的情意熬得愈发醇厚。
每一次换药，依旧是场酷刑。他不再陷在昏迷里，镊子夹起腐肉时的锐痛、药粉撒在创面上的灼痛，都像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。他紧咬着牙关，下颌绷出硬实的线条，额头青筋突突首跳，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滚，砸在草席上洇出小小的湿痕。静姝不再像从前那样默默操作，她会一边把动作放得极轻极缓，一边捡些琐碎的往事与他说，试图分去他的注意力：
“还记得静园那棵老桂花树吗？去年秋天我回去看，父亲说它被炸得只剩半截焦黑的树干，可前几日周叔托人捎信来，说开春竟从断口处抽出了新枝，嫩得能掐出水来……你看，生命这东西，多顽强。”
“昨日去后山采药，山涧边石缝里冒出一丛野兰，紫莹莹的花串垂着，风一吹就晃，像极了你从前跟我说的‘空谷幽兰’……等你能下床了，我带你去看，离这儿不远。”
她甚至会哼起幼时母亲哄她入睡的江南小调，调子婉转得像山涧的流水，带着水汽的清润，在简陋的木屋里悠悠荡开。那声音不高，却像一层柔软的棉絮，轻轻裹住他剧痛的神经，让那些尖锐的痛感竟也淡了几分。
静姝手腕上那道被断发勒出的深痕，早己褪去红肿，却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疤，微微凸起，像条安静蜷着的细蛇。陆远霆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那道疤上，里头裹着太多东西——痛惜、愧疚，还有满得快要溢出来的、无言的深情。一日换药时，他盯着那道疤看了许久，终于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臂，指尖抖着，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般，轻轻抚过那片凹凸的皮肤，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：“……还疼吗？”
静姝摇摇头，反而拉起他的手，引着他摸到自己鬓角——那里被扯掉过一绺头发，如今虽己长出新发，却能摸到一小块浅浅的、光滑的疤痕。她仰头看他，眼里漾着笑：“这里才疼过呢，早就好了。倒是你这里，”她指尖轻点他后背的伤口边缘，语气里带着心疼，“才是真让人心惊。”
两人目光撞在一起，空气里像有细密的电流在窜。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，最终化作无声的凝视，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滚烫。
等陆远霆精神好些，能半靠在叠起的被褥上时，静姝会从贴身的包裹里取出那套《西库全书》珍本——战火纷飞的转移途中，她始终把这书护得好好的，连边角都没卷。她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，借着窗棂漏进来的微光，一页页翻开，轻声为他诵读。
她读的不再是硝烟里壮怀激烈的《正气歌》，而是《诗经》里的“死生契阔，与子成说。执子之手，与子偕老”，字句温软得像江南的雨；是苏轼的“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”，带着股看透世事的洒脱；偶尔，也会读他最爱的岳飞《满江红》，读到“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，朝天阙”时，她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扬起来，带着股不屈的劲儿。
那一刻，陆远霆的眼神不再是先前的悲愤与迷茫，战火烧出的焦土上，仿佛有新芽破土——那是一种更深沉、更坚定的光芒。他反手握紧静姝的手，指腹着她掌心的薄茧，低声问：“山河破碎成这样……待从头……静姝，你说，我们还能看到那一天吗？”
静姝合上书，书页轻合的声响在屋里格外清晰。她抬眼望进他眼底，目光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：“一定会的。父亲说过，天地有正气，浩荡不可摧。我们流过的血，受过的苦，都不会白费。崭新的时代，总会来的。远霆，你要好好活着，我们一起去看！”
她的话像暗室里透进的一缕微光，轻轻巧巧，却照亮了他心头因伤痛和疲惫滋生的阴霾。
夜晚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依偎的影子，他们开始真正地、小心翼翼地规划起触手可及的未来。
陆远霆望着屋顶的木梁，声音里带着向往：“……等仗打完了，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落脚。不用大，一间小屋，一个院子，够我们住就行。屋前一定要种棵桂花树……就像静园那棵，秋天开花时，满院子都是香的。”
静姝笑着点头，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：“好啊。还要一间向阳的书房，把父亲留下的书都搬进去……还有你，陆将军，也该好好读读书了，总不能以后教孩子认字，都要找我代笔。”她难得地开起玩笑，语气里带着娇憨。
陆远霆被逗笑了，胸腔震动带着轻微的痛，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。他握紧她的手，力道里带着郑重：“好，都听夫人的。我打仗还行，读书嘛……以后就全靠程先生费心教导了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一字一句道：“静姝，我欠你一个婚礼，一场堂堂正正、光明正大的婚礼。等天下太平了，我陆远霆，要八抬大轿娶你，让你做这世上最风光的新娘。”
静姝轻轻靠在他未受伤的肩头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，像擂鼓，却安人心神。她闭上眼睛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却字字清晰：“风光不风光的，不重要。远霆，对我来说，能在太平岁月里，与你晨昏相伴，粗茶淡饭，一起读书写字，看着桂树开花……便是人间至乐，是最好的风光了。”
油灯的光静静流淌，将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，像一幅被岁月浸润的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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