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健的煎熬从不止于白日。每当夜幕降临，深山里的寂静漫进木屋，连虫鸣都低了下去，陆远霆总要与另一重折磨缠斗——肌肉与筋膜的持续酸痛像潮水般反复涌来，时而化作细密的针扎，沿着脊椎一节节往上窜；时而凝成沉重的钝痛，坠在肩胛骨下方，像坠着块烧红的烙铁；更有突如其来的痉挛，像一条无形的鞭子，狠狠抽在他的后背与西肢，让他整个人猛地抽搐，牙关咬得咯咯作响。他常常在睡梦中被痛醒，蜷缩着身体，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把枕巾洇出深色的痕，整个人如同被锁链捆在刑架上，连呼吸都带着颤抖，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后背的伤疤，痛得他倒抽冷气。
但他从未独自熬过这样的长夜。静姝的睡眠向来浅，他稍有异动——哪怕只是一声压抑的闷哼，或是手指攥紧床单的窸窣声，她便会立刻睁开眼。她从不多问，只是悄悄起身，摸索着点亮床头那盏昏黄的油灯。灯芯“噼啪”一声爆出火星，将她的影子投在黄泥墙上，细长而温柔，像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影。她走到床边坐下，先将掌心贴在自己心口焐片刻，等那点温热浸透了掌心的纹路，才轻轻覆在他因疼痛而紧绷的背部。她的手掌早己不复往日的细腻，常年握药杵、浸冷水，掌心结着层薄茧，指腹带着粗糙的纹路，可落在他皮肤上的力道却恰到好处——不轻不重，带着安抚的耐心，缓慢而稳定地揉按着那些痉挛的肌肉，从肩胛骨到腰侧，一圈圈画着圆弧，像在安抚一匹躁动的烈马，一点点抚平它竖起的鬃毛。
有时揉得累了，她的手臂会微微发颤，额角也沁出细汗，便会低低地哼起那首江南小调。“月照花林皆似霰，空里流霜不觉飞……”调子婉转悠长，带着水汽的氤氲，在寂静的深山夜里飘得很远，像月光洒在湖面，荡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。那歌声驱散了疼痛的尖锐，也抚平了他眼底的焦躁，让那些翻涌的钝痛仿佛都变得柔和起来，像被温水浸泡过的石头，棱角不再那么扎人。
有一次，痉挛来得格外猛烈，像有只手在他后背狠狠攥了把，陆远霆痛得浑身发颤，下意识地抓住了静姝正在按摩的手腕。指尖触到一处凹凸的硬痕，像摸到了块细小的石子，他心头猛地一缩——是那道被断发勒出的疤。野狼峪断崖上的画面瞬间撞进脑海：她悬在半空的身影，蓝布衫被风掀起，手腕上渗血的布条与乌黑的发丝缠在一起，还有他最后攥在手心、带着体温的那缕断发，发丝里还缠着点皮肉……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像刀刻，疼得他心脏发紧。他艰难地转过头，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的侧脸，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，明明眼底有掩不住的疲惫，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，却依旧专注地望着他的后背，仿佛要替他分担几分痛苦。
“……你的手，”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每一个字都带着痛后的颤音，“还疼吗？”
静姝摇摇头，反手握住他的手，将他的指尖引向自己的额角。那里有一小块浅浅的疤痕，早己被寸许新发盖住，只有触摸时才能感觉到那点不平滑的凸起——是当初在断崖边，被他撕扯断发时硬生生扯掉皮肉留下的印记。“这里早不疼了，”她的指尖带着草药的清苦，轻轻点了点他后背最痛的地方，那里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，“倒是你这里，是不是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慢慢磨？一下，又一下，磨得人骨头缝都发酸。”
她竟精准地说中了他的感受。陆远霆愣住了，怔怔地看着她。灯光落在她眼底，像盛着两汪浅浅的潭水，映着他的影子。
静姝弯了弯唇角，笑意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，像山涧里带点涩味的清泉：“你疼的时候，眉头会皱成一个疙瘩，能夹死蚊子；手指会攥紧床单，指节都泛白；连呼吸都比平时重三分，像拉不动的风箱。看久了，大概也能猜到几分。”
那一刻，陆远霆忽然觉得，那些难以言说的痛苦不再是孤立的孤岛。她站在岸边，用自己的方式感知着他的风浪，将他的痛当成了自己的事，甚至比他更清楚痛的形状。痛苦被分走了一半，剩下的，仿佛也没那么难捱了。他反手握紧她的手，掌心的薄茧蹭着她腕间的疤，像在确认彼此的存在。
那日清晨，陆远霆在静姝的搀扶下，竟稳稳地站了近一炷香的时间。他精疲力竭地靠在她肩上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像破旧的风箱，汗水浸透了两人单薄的衣衫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，分不清是谁的汗。窗外，晨曦正一点点撕开夜幕，给远处的山林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，像泼洒的熔金，把树梢的露珠都照得亮晶晶的。他望着那抹越来越亮的光，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，像在发布一道军令：“明天……我要试着……走一步。”
静姝没有劝阻，只是将肩膀挺得更稳，让他能靠得更安心些。她的声音同样带着力量，像山间最坚韧的藤蔓，能攀着岩石一路向上：“好。我扶着你。一步，一步来。”
她扶着他的手臂微微用力，帮他调整到更舒服的姿势，指尖触到他胳膊上暴起的青筋，那是用力过度的痕迹。但她没说什么，只是望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，眼里的光比晨曦更暖——她知道，他想走的不只是一步路，是想重新站起来，带着她，走向那个他们说好的、有桂花树和书房的未来。而她，会一首扶着他，首到他能再次并肩，甚至走得比她更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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