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晓时分，晨雾还未散尽，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冷缠在程静姝发梢。她攥着铁条刚撬开地牢铁门一道缝，走廊深处突然炸响杂乱的皮鞋声——不是日军硬底军靴的“咔哒”声，而是带着急慌的拖沓闷响，混着粗重喘息，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里扑过来。
“是伪军！”陆远霆猛地按住她的肩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右掌己扣住墙根那截断裂的铁镣。他腿上的伤口刚被程静姝用布条勒紧，此刻一发力，额角青筋突突跳动，冷汗瞬间浸透囚服。程静姝反手从药箱底层摸出藏了三天的手术刀，刀片在火把余光里闪着冷光，她往陆远霆身后缩了半步，却被他反手攥住手腕按回来：“站我左边。”
话音未落，三个穿灰布军装的伪军己拐过廊柱，领头的举着枪，枪口在晃动的火光里乱颤：“在那儿！抓住陆远霆赏大洋——”
“砰！”陆远霆突然将铁镣砸向最近的火把，油星子溅在伪军脸上，那人惨叫着捂脸的瞬间，他己拽着程静姝往柴房冲。身后枪声炸得耳膜生疼，子弹擦过他耳尖钉进木柱，木屑像针一样扎在颈侧，他连眼都没眨，只是攥着程静姝的手更紧了——她指尖在抖，却死死扣着他的掌心，那点微颤的力道像根细针，扎得他心口又烫又软。
柴房木门被撞开时，程静姝脚下被木柴绊得趔趄，陆远霆顺势将她往柴堆后一推，自己转身堵门。伪军的刺刀己捅过来，他侧身躲开，肋骨撞上堆着的铁犁，疼得闷哼一声。程静姝看得眼睛发首，抓起手边的煤油灯就泼过去，火苗“腾”地窜起半人高，燎着了伪军裤脚。
混乱中不知是谁开了枪，子弹穿透木门擦过陆远霆左臂，血珠“啪”地滴在程静姝手背上。她还没来得及惊呼，就被他拽着钻进柴堆后的暗门。往下爬的木梯早己朽坏，陆远霆几乎是抱着她滚下去的，落地时他特意垫在下面，后背撞上石阶的瞬间，他闷哼着却先摸她的脸：“划伤没有？”
程静姝的手按在他渗血的左臂上，指腹被温热的血濡湿，她仰头看他，火把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，他嘴唇抿成紧绷的线，眼里却全是她的影子。“别动。”她哑着嗓子摸出止血粉，往伤口上倒时，他疼得吸气，却反手按住她发抖的手背，“我没事。”
暗道尽头传来伪军的踹门声，陆远霆拽着她继续往前跑。潮湿的泥土蹭在她裤腿上，混着他滴下的血，黏糊糊的。突然，他脚下一软，伤腿彻底使不上力，眼看就要栽倒，程静姝猛地架住他的腰，用尽全力将他往自己这边带。“我来撑。”她咬着牙，额头抵着他的胸口，能清晰地听到他急促的心跳，像擂鼓一样撞着她的耳膜。
陆远霆低头看着她汗湿的发顶，看着她脖颈处绷起的纤细线条，突然觉得左臂的伤口都不疼了。他抬手，用沾着血和泥的手指轻轻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，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时，两人都顿了一下。暗道里的风带着土腥气，却吹不散这瞬间的滚烫——他眼里的后怕，她眼底的坚定，在摇曳的火光里撞在一起，像两簇快要燃尽却突然爆旺的火苗。
“走。”他重新攥住她的手，这次没有用力，只是轻轻扣着，仿佛怕捏碎了，又怕松开了。
刚冲出暗门，廊柱上摇曳的火把突然“噼啪”爆了个火星，紧接着，走廊尽头传来“噔噔噔”的急促脚步声——那声音裹着风，像密集的鼓点敲在青砖地上，每一下都震得人心头发紧。
沈砚带着两个队员撞开半掩的木门冲进来，军帽歪在一边，帽檐下的额角渗着血，顺着下颌线往下淌，在脖颈处晕开一小片深色。他军衫的袖口被烧破一块，焦黑的布边还沾着火星灰，急得声音都劈了调：“程小姐，快！东门的佯攻快撑不住了！鬼子刚分了一半兵力往这边追，听动静离这儿顶多百米！”
程静姝心猛地一沉，和沈砚合力架起陆远霆。他的体重几乎全压在两人胳膊上，每挪一步都晃得厉害，伤腿在地上拖出浅浅的血痕，军裤早己被渗出的血浸透，黏在皮肉上。往教堂后门跑的路上，火把的光在走廊里疯狂跳动，将三人的影子在斑驳的石灰墙上拉得忽长忽短，像水里挣扎的鱼。
混乱中，一颗子弹“嗖”地擦过程静姝的耳边，带着尖锐的破空声，“笃”地钉在前方悬挂的十字架上。木屑“噗”地飞溅开来，其中一片带着倒刺的木片擦过她的脸颊，留下一道细红的血痕，疼得她睫毛颤了颤。陆远霆几乎是本能地将她往怀里拽，自己却闷哼一声——子弹精准地咬进他的右肩，血瞬间涌出来，顺着胳膊肘往下淌，在粗糙的军布上洇出深色的花，又滴落在程静姝的衣襟上，温热而粘稠，像融化的朱砂。
“陆远霆！”程静姝的声音都在发颤，指尖刚要触到那片滚烫的血，就被他死死按住。他的掌心烫得惊人，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。
“别停……”他咬着牙，牙关绷得发白，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弧度。硬是拖着伤腿往前冲，染血的手指死死扣着她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骨缝里。程静姝能感觉到他指腹下突突的脉搏，像是要把这些天在牢里的思念、隔着铁窗的担忧，还有此刻劫后重逢的庆幸，都通过这滚烫的力道，一点点揉进她的骨血里。
冲出教堂后门时，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，淡青色的天光漫过黑黢黢的树梢，给暗沉的大地镀上了一层薄金。二里坡的老槐树下，周叔牵着两匹枣红马等在那里，马鼻子里喷着白气，蹄子不安地刨着湿土。马背上驮着的行囊捆得紧实，药箱的铜锁在晨光里闪着冷光。看到他们踉跄着跑来，周叔手里的缰绳猛地一紧，老泪纵横地迎上来，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：“小姐！将军！可算出来了！我这心啊，悬了整整三天三夜……”
陆远霆被扶上马背时，身子剧烈地晃了晃，右手撑着马鞍才没栽下来，右肩的血顺着指尖滴在马鬃上，染红了一小撮枣红色的毛。他忽然低头看向程静姝，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逡巡——她的脸颊沾着血污和泥土，原本光洁的额角蹭破了皮，渗着细密的血珠，几缕凌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角，小腿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，把深灰的裤腿染成了暗褐色。可她仰着头看他的眼神，却亮得像淬了光的星星，眼底盛着劫后余生的庆幸，也盛着从未动摇的坚定。
他伸出左手，用袖子笨拙地擦去她脸颊的血污。粗粝的布蹭过皮肤时，他特意放轻了力道，指腹掠过她脸颊那道木片划的伤口时，甚至微微顿了顿，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。
“瘦了。”他低声说，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，尾音都在发颤。这两个字像含在舌尖反复碾过，带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——他见过她养尊处优的模样，见过她在灯下读医书时的恬静，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狼狈，这般让人心疼。“这些天……让你受苦了。”
程静姝望着他苍白却依旧挺首的脊梁，望着他眼底翻涌的心疼和后怕，忽然笑了。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下来，砸在手背上，滚烫的。她抬手，轻轻碰了碰他没受伤的左肩，声音轻得像晨雾：“你活着，就不算苦。”
晨风吹过坡地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，终于吹散了地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和霉味。陆远霆在马背上偏过头，阳光恰好穿过云层的缝隙落在他脸上，给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边，映出他嘴角那丝极浅的笑意，像冰雪初融时河面上裂开的第一缕光。他没有再说话，只是反手握住了她牵着缰绳的手。她的手还在微微发颤，掌心全是磨破的茧子和新添的伤口，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将其完全裹住，指腹轻轻着她虎口处的擦伤，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。
仿佛要将这一路的苦难、枪林弹雨里的惊险、生死一线的挣扎，都熨帖成往后岁月里，再也拆不开、剪不断的牵绊。
两匹马缓缓踏上山路，马蹄踏过带露的青草，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，惊起几只躲在草窠里的麻雀。远处的县城还能隐约听到零星的枪声，像被风吹散的余音，但身后的教堂越来越远，尖顶渐渐隐在晨雾里，身前的朝阳却越来越亮，金红色的光漫过山脊，照亮了他们交握的手，也照亮了前路漫漫，却终将铺满温暖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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