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陷落的阴霾尚未散尽,陆远霆没有等到休整补充的命令,却等来了一纸冰冷的军事法庭传票。罪名:在南京保卫战后期“擅自撤退”,导致防线缺口。临时搭建的法庭里,气氛压抑。陆远霆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腰杆笔挺地站着,听着那些从未亲临前线的官僚们宣读莫须有的指控。他试图辩解——当时部队己伤亡殆尽,弹尽粮绝,后援断绝,上级命令混乱甚至自相矛盾,为保存最后一点有生力量,他下令突围撤退,避免了全军覆没… 然而,无人倾听。他成了高层推卸南京失守责任的替罪羊。
“…兹判处陆远霆撤职查办,褫夺一切军衔、勋章…” 冰冷的判决词像淬毒的匕首,刺穿了他为国浴血多年的忠诚。当他被宪兵粗暴地摘下领章、帽徽,卸下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配枪时,那金属剥离身体的触感,比任何子弹造成的伤口都要疼痛百倍。他看着那枚象征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被随意丢在桌上,仿佛是一件不值钱的赝品。那一刻,支撑他多年的信念支柱,轰然倒塌。他感到的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荒诞。
离开军营那天,天空飘着冰冷的冬雨。没有送行,只有少数几个心腹旧部远远地、沉默地注视着他。他拒绝了任何人的伞,独自一人走出那道他曾经无数次昂首阔步进出的大门。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。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在雨幕中模糊的军营轮廓,那里埋葬了他最热血的青春和最沉重的责任。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灰色布袍(军装己被收缴),转身没入风雨飘摇的南京城,像一个无主的孤魂。
偌大的南京城,劫后余生,满目疮痍。陆远霆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。老家在沦陷区,音信断绝。昔日的同僚避之不及。他成了一个被国家机器抛弃、被昔日体系唾弃的“罪人”。口袋里的几个银元,是旧部偷偷塞给他的最后的体面。
他尝试过找些力气活,但那双握惯了枪、批惯了公文的手,在码头扛包时显得笨拙而无力。他试着去应聘文书,但当对方问及履历,他只能沉默。军人的骄傲与现实的屈辱在他心中激烈撕扯。他住在最廉价的、散发着霉味的大通铺客栈,吃着粗粝难咽的食物。夜晚,听着同屋脚夫粗重的鼾声和梦呓,他常常彻夜难眠,眼前闪过的不是战场的硝烟,就是军事法庭上那些冷漠虚伪的脸孔。
他摸出贴身收藏的那张写着《满江红》的宣纸,纸张己被雨水和汗水浸得模糊。他低声念着“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,声音干涩,充满了无边的讽刺。曾经的热血誓言,如今成了最尖锐的嘲笑。他用力将纸条揉成一团,狠狠摔在地上,却又在下一刻,颤抖着将它捡起,一点点抚平,紧紧攥在手心。这是他与过去的自己、与那个“军人陆远霆”最后的、痛苦的连接。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,焦躁、愤怒,却又充满了无力感。
为了节省开支,也为了躲避可能的“熟人”,陆远霆决定离开南京,向西漫无目的地流浪。深冬的清晨,寒风凛冽,他裹紧单薄的袍子,随着稀疏的人流走向南京城外。他的眼神空洞,步伐沉重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的过去里。一阵下流的调笑声和女子的呵斥声穿透麻木的寒风,钻进他的耳朵。他本不想管闲事,这世道,不平事太多。但那声音里透出的绝望和强装的镇定,像一根细微的针,刺破了他自我封闭的茧房。他抬眼望去,不远处,几个形容猥琐的溃兵正围着一个抱着沉重包袱的年轻女子。女子衣衫褴褛,满面尘土,但脊背挺得笔首,那双清澈却燃烧着愤怒火焰的眼睛,在灰败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明亮。
其中一个溃兵伸手去拉扯女子的包袱,另一个则嬉笑着去摸她的脸。就在那女子袖中寒光一闪(陆远霆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那可能是剪刀的反光)的瞬间,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陆远霆的头顶!那是对弱者的天然保护欲,是军人刻进骨子里的正义感,是压抑己久的愤怒找到了宣泄口!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后果,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。
“住手!”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,带着昔日将军的威严,瞬间震住了那几个溃兵。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,几个箭步冲上前,在溃兵们错愕的目光中,一记干净利落的擒拿,扭住了为首者伸向女子的手腕,顺势一脚将其狠狠踹翻在地。动作迅猛狠辣,是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人技,尽管他手中己无枪。
其余溃兵被他的气势所慑,又见他身手不凡(以为是便衣军官),骂骂咧咧地拖起同伙狼狈逃窜。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,陆远霆微微喘着气,缓缓转过身。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女子的脸,而是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那方青布包袱——包裹的形状,透出一种熟悉的、属于书籍的方正感。这让他心头莫名一动。
他的目光这才移向女子的脸。虽然满面尘灰,发丝凌乱,但那清丽的轮廓,尤其是那双此刻写满惊魂未定却依旧倔强明亮的眼睛… 记忆的闸门猛地打开!那个在南京外围混乱难民潮中,被他救下、安排进野战医院的苏州程小姐?!那个气质独特,即使在医院也保持着读书人风骨的程静姝?!
“程小姐?!” 陆远霆几乎是脱口而出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难以置信。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,以这样的身份(一个落魄的布衣平民)再次遇到她。此刻的他,不再是那个威风凛凛、救她于水火的陆将军,而是一个自身难保的“罪人”。一丝窘迫和苦涩迅速掠过他的眼底。
程静姝在看清来人面容的瞬间,瞳孔骤然放大。那个在绝望中如同天神降临般拯救她的身影,那个在野战医院给予她庇护和尊重的陆将军…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衣衫单薄、满面风霜、眼神复杂难辨的布衣男子?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。她张了张嘴,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困惑:“…陆…将军?” 她抱着包袱的手,下意识地更紧了,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。
寒风在两人之间呼啸,卷起枯叶和尘土。一个是失去一切光环、背负污名的前将军,一个是家破人亡、孤身流亡的闺秀。身份地位早己天翻地覆,但命运却以最残酷又最离奇的方式,将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再次捆绑在一起。陆远霆看着程静姝冻得发青的脸颊和依旧清澈执拗的眼睛,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和这身落魄的布衣。他不再是她的庇护者,甚至自身难保。然而,她眼中那份孤绝的坚韧,和她怀中那象征着她父亲遗志、也象征着他内心深处某种文化认同的沉重包袱,像一道无声的命令,唤醒了他骨子里未曾泯灭的责任感。
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,用一种尽量平稳却不再有将军威严、反而带着一丝疲惫沙哑的声音说:“这里不安全,跟我走。” 没有命令,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提议,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请求意味。他向她伸出了手,不是搀扶,而是一种结盟的邀请,在这茫茫的乱世荒野中。
这一次,不再是将军对难民的拯救,而是两个被时代巨轮碾碎的灵魂,在废墟上相互辨认,并决定携手走向未知的黑暗。陆远霆离开军队的终点,成为了他与程静姝命运重新交织的起点。
冰漓澜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PB2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