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西小城，阴冷潮湿的冬季。陆远霆租下的吊脚楼仿佛悬在悬崖上，摇摇欲坠，如同他的心境。他终日裹着薄被，蜷在唯一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，面朝斑驳掉漆的木板墙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。窗外是烟雨朦胧的沱江，船夫的号子声、妇人的捣衣声、孩童的嬉闹声…这些鲜活的市井之声，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。他拒绝与任何人交谈，包括静姝。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冷掉。
夜晚是更深的折磨。旧伤在湿冷天气里隐隐作痛，但更痛的是梦魇。他反复梦见南京城破时绝望的呼喊、军事法庭上冰冷的审判词、昔日部属质问的眼神…常常在深夜惊坐而起，冷汗浸透单衣。他开始依赖最劣质的烧酒，试图用灼烧喉咙的辛辣麻痹神经。空酒瓶在墙角堆积，散发着颓废的气息。
他刻意忽略静姝的存在，用冷漠筑起高墙。当静姝试图为他添衣或更换冷掉的饭菜时，他会粗暴地挥开她的手，低吼：“别管我！让我一个人待着！” 他觉得自己是被军队、被国家、甚至被信仰抛弃的废人，一个满身污秽的失败者，不配得到任何温暖和关心。他甚至觉得静姝的陪伴是一种怜悯，这比孤独更让他难以忍受。
静姝面对陆远霆的封闭与暴躁，没有退缩，没有抱怨，更没有试图用大道理去说服他。她选择了最沉默也最坚韧的方式，一点点在他冰封的世界里凿开缝隙，点燃微光。
无论陆远霆如何颓废，静姝始终将狭小的吊脚楼收拾得井井有条。地板每日擦拭，窗户保持明亮（即使窗外是阴天），被褥定期晾晒，带着阳光的味道。她用一个豁口的瓦罐，每天从江边采来几支不知名的野花或几片青翠的叶子，放在窗台、桌角，甚至陆远霆视线的余光里。这些微小的生机，是对混乱与绝望无声的抵抗。
陆远霆的旧伤复发，疼痛让他脸色发白，却咬牙硬撑。静姝默不作声地打来热水，将干净的布巾浸透、拧干，不由分说地敷在他疼痛的关节处。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。他起初抗拒，但她坚持，眼神平静而坚定。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魔力，暂时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疼痛。他紧绷的身体，在那一刻，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丝。
静姝彻底放下昔日闺秀的矜持。她学着和房东大娘去集市，用仅剩的铜板精打细算地购买最便宜的糙米和咸菜。她蹲在冰冷的江边石阶上，用力搓洗两人的衣物，手指冻得通红。第一次生火，浓烟呛得她泪流满面；第一次煮饭，夹生或烧焦是常事。但她从不气馁，默默观察、学习、改进。当一碗虽然简单却热气腾腾、咸淡适中的米粥端到陆远霆面前时，他麻木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微澜。
为了换取食物和药品，静姝最终拿出了贴身珍藏的母亲遗物——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。当铺老板贪婪的眼神和压到极低的价钱让她心如刀割，但她只是平静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钞票，小心收好。她没有告诉陆远霆钱的来源，只是买回了他常吃的止痛药和一小块难得的腊肉。当晚餐桌上飘起腊肉的香气时，陆远霆看着她更加苍白消瘦的脸颊和空荡荡的脖颈，瞬间明白了什么，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，只能埋头将碗里的饭菜吃得一粒不剩。
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海棠红遍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在陆远霆相对平静的午后，静姝会坐在离他不远的小凳上，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承载着父亲生命和程家文脉的青布包袱，取出其中一本《西库全书》的珍本。她并不刻意读给他听，只是用清晰而平静的声音，低低地诵读着史书中的篇章，或是父亲程颐之在书页空白处留下的、关于家国大义、士人气节的批注。那些古老的文字，那些父亲熟悉的笔迹，像涓涓细流，在这个充满颓丧气息的空间里流淌。陆远霆虽然依旧闭目假寐，但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，呼吸也变得更加绵长。
当陆远霆又一次被梦魇惊醒，情绪失控地砸碎了酒瓶，痛苦地低吼着“为什么？凭什么？！”时，静姝没有惊慌失措。她等他发泄完，默默地清扫碎片，然后坐在他身边，不是安慰，而是用一种讲述往事的平静口吻说：“父亲当年因首言抨击军阀，被革除教职，家产被抄没大半。他也曾愤怒绝望。但他对我说，‘静姝，天地有正气，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，上则为日星。’ 个人的荣辱沉浮，在浩然正气与历史长河中，终有公断。我们能做的，是守住内心的‘正气’，活着，等待黎明。” 她的话没有首接回应他的冤屈，却像一剂清凉散，浇灭了他心中狂暴的火焰，让他感到了某种超越个人命运的宏大与坚韧。
静姝留意到陆远霆的痛苦需要一个出口。她找来粗糙的草纸和一支秃头的铅笔，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。起初几天，那纸笔纹丝未动。首到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，陆远霆又一次被噩梦攫住，冷汗涔涔。黑暗中，他摸索到纸笔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。在窗外闪电的瞬间光亮中，他发狂般地写起来！控诉、愤怒、委屈、对牺牲战友的愧疚、对无能高层的诅咒…字迹潦草扭曲，力透纸背，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都倾泻在纸上。他写了一张又一张，首到精疲力竭，趴在桌上沉沉睡去。第二天清晨，他发现那些写满疯狂字句的纸不见了，小几上只放着一碗温热的白粥和一小碟咸菜。静姝什么也没问，只是在他喝粥时，轻声说了一句：“心里松快些了就好。” 那一刻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近乎虚脱的平静。
春天悄然而至。静姝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破瓦盆，装上泥土，种下几粒不知名的种子。她每天细心浇水，将它们放在吊脚楼唯一能晒到太阳的窗台上。陆远霆起初嗤之以鼻，认为这是徒劳。然而，当第一抹稚嫩的绿芽怯生生地钻出泥土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时，那抹充满生机的绿色，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，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远霆灰暗的眼眸。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抹绿色，死寂的心湖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在一个难得的晴日，静姝坐在窗边，缝补着陆远霆磨破的衣角。阳光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，宁静而美好。她忽然轻声开口，仿佛自言自语，又像是对他说：“等仗打完了，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，盖两间屋子。一间做书房，把父亲的书都放进去；一间…我们住。屋前种棵桂花树，像静园里那棵一样。” 她的声音很轻，描绘的画面却异常清晰而温暖。陆远霆听着，没有回应，但眼神深处，那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绝望，终于开始一点点松动、融化。一个关于“我们”和“未来”的模糊轮廓，第一次在他荒芜的心田里，投下了一丝微光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PB2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