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知味楼的青瓦,苏筱糖推开那扇月洞门时,衣襟上还沾着几星湿意。门轴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混着隔壁后厨飘来的葱油香——那是陈一刀正在炸新腌的梅子肉,油花溅在铁锅上的噼啪声,比任何乐曲都动听。
这座紧挨着知味楼的宅院,是李燚亲手督建的。青砖黛瓦的江南样式,却在廊下雕了长安特有的葡萄藤纹,就像他们俩的日子,总在妥帖里藏着点意外的甜。苏筱糖还记得去年深秋,李燚踩着满地银杏叶来知味楼,身后跟着八个抬木料的匠人,他指着酒楼西墙说:“拆了它,给你盖座能望见西市牌坊的院子。”
当时她正蹲在后厨清点新到的蜀地花椒,闻言手里的竹筛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红花椒滚了一地,像撒了把碎玛瑙。“王爷这是要把知味楼改成王府别院?”她捡着花椒抬头,正撞见李燚弯腰替她拾筛子,他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灶台,沾了点面粉也不在意。“困在王府里描花样子,会闷坏你的。”他把筛子递回来时,指尖不经意蹭过她手背,暖得像灶膛里的余火,“以后你从这圆门过去,后厨的烟火气、账房的算盘声,想听多少有多少。”
如今那扇月洞门果然成了她的专属通道。每日清晨卯时,她准会提着食盒穿过圆门——里头是给陈一刀留的桂花糕,给账房先生备的杏仁茶,偶尔还有块给李燚的核桃酥,用油纸仔细包着,怕他在朝堂上吃相不雅。
不过这阵子,她去后厨的次数少了。
东厢房的窗下支了张梨花木书案,是李燚寻来的老木料,桌面被岁月磨得温润,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,在摊开的宣纸上投下细碎的花影。苏筱糖握着狼毫笔,正写“腊汁肉熏制秘法”,笔尖悬在纸上,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带着点刻意放轻的稳重。
“又在跟这砚台较劲?”李燚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,混着他身上特有的沉水香,还有点淡淡的龙涎香——定是刚从宫里回来。他手里端着只描金细瓷碗,燕窝的甜香顺着碗沿漫过来,还飘着点杏仁露的清苦,是她偏爱的口味。
苏筱糖放下笔揉揉手腕,看他把碗搁在案边。燕窝炖得极烂,银匙舀下去几乎不用费力,上头浮着层薄薄的梨膏,是终南山道士新炼的,据说润肺。“王爷倒是比御膳房的厨子还懂我口味。”她笑着打趣,眼角瞥见李燚正弯腰看她写的书稿,他束发的玉簪上还沾着点御书房的墨香。
“这里漏了句要紧的。”他忽然指着纸上“腊汁肉”三个字,指尖点在空白处,“冬天熏肉,必得用终南山的柏树枝。”他说起这个时,眼神亮得像发现了新矿脉的采金人,“去年我让樵夫在南坡砍的那种,带着松脂香的,熏出来的肉切开是琥珀色,嚼着有股子清苦回甜。”
苏筱糖提笔要添,却被他按住手腕。“得写明是霜降后三日的柏枝,早一日太嫩,晚一日嫌老。”他另取了支小楷笔,蘸了墨在旁边补了行小字,字迹清隽,竟比她这日日练字的人还工整。苏筱糖看着他认真的侧脸,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场关于“豆花该放糖还是放盐”的争论。
那天从辰时吵到酉时,她拍着灶台说蜀地豆花必得配红糖浆,他倚着门框坚持长安人只认咸卤配榨菜。最后陈一刀被逼得没办法,索性端出两盆豆花,两人各调各的,结果李燚舀了半勺她的红糖浆,她夹了筷他的榨菜碎,在满厨房伙计的憋笑声里,红着脸达成了和解——书稿里“豆花双味法”那页,至今还留着李燚沾了红糖的指印。
书案的抽屉里藏着不少这样的“意外”。有次讨论“鱼脍薄切要晾多久”,李燚非要亲自动手,结果刀工太急,鱼片切得厚薄不均,气得他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拍,震得案上的醋瓶晃了晃,酸香漫了满室。最后两人蹲在廊下,就着月光把那些“失败品”蘸着芥末酱吃了,辣得眼泪首流,却笑得比谁都欢。
《苏氏食经》定稿那日,苏筱糖特意让后厨杀了头秦川牛,炖了锅红焖牛肉,又温了十坛新丰酒。陈一刀来得最早,他手里捧着个布包,解开时露出块紫檀木书函,边角用铜片包着,是他托西市的胡商打制的。“东家去年说想要个结实的书套。”他搓着手笑,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面粉——定是刚从后厨跑出来,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解。
账房先生揣着本旧账簿来的,翻开泛黄的纸页,上头记着知味楼开张第一天的流水:“肉夹馍三十文,豆花十五文,共计西十五文。”老先生用手指点着那行字,声音有点发颤:“那会儿谁能想到,咱们这两张矮桌的小摊,能有今天。”
苏筱糖给众人斟酒时,李燚正坐在角落里翻书稿。他看得极慢,连“应对刁客三法”那页都仔细读了,读到“若遇权贵强要赊账,可赠其小菜一份,婉言道明‘知味楼小本经营,概不赊欠’”时,忽然抬头朝她笑,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烛火还亮。
陈一刀捧着装订好的书稿时,指腹轻轻抚过封面上“苏氏食经”西个隶书大字——那是苏筱糖练了三个月才写就的,笔锋里带着点厨房烟火气的拙朴。他忽然红了眼眶,喉结滚了半天,才憋出句:“东家,你做到了。”
苏筱糖知道他说的不只是这本书。
那年她刚到长安,拖着个破旧的食盒在西市巷口摆摊,北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,第一锅肉夹馍刚出炉,就被个醉汉撞翻在地。是陈一刀从隔壁包子铺跑出来,给她递了碗热汤,粗瓷碗边缘还缺了个口,可那碗葱花面的暖,比任何炭火都管用。他当时说:“姑娘手艺这么好,将来定能开家长安城最大的酒楼。”
如今这愿望真的成了真。
知味楼的金字招牌挂在三层楼高的门楣上,老远就能看见。一楼大堂摆着二十八张方桌,南来北往的客人挤在一起,穿锦缎的波斯商人正跟穿粗布的脚夫讨教“羊肉泡馍该怎么掰才入味”;二楼雅间里,江南来的文人对着道“莼菜鲈鱼羹”吟诗作赋,墨汁溅在白瓷盘边也不在意;三楼露台上,李燚常带着同僚来喝酒,他们讨论着朝堂政务,眼睛却总瞟向后厨的方向,等着苏筱糖端出新研制的“荔枝冰酪”。
有次吐蕃使者来赴宴,指着道“麻辣羊蹄”连说三个“善哉”,非要把带来的绿松石串送给厨子;还有波斯客商用三匹骆驼的香料,换了瓶“茱萸惊雷酱”的秘方,回去时把罐子裹在丝绸里,宝贝得像捧着圣物。最奇的是去年冬天,日本遣唐使来拜师,跪在知味楼门口三天三夜,就为学做那道“长安葫芦鸡”,最后苏筱糖让陈一刀收了他当徒弟,如今那遣唐使回了国,据说在奈良开了家“唐味楼”,生意比长安的还红火。
《苏氏食经》刻版那天,李燚带着刻工来院子里。雕版用的是梨木,二十个匠人围着书案忙碌,刻刀在木头上游走的沙沙声,竟比西市的胡乐还动听。第一版印出来时,长安小厨娘:我的唐朝米其林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长安小厨娘:我的唐朝米其林最新章节随便看!苏筱糖捧着那张带着墨香的纸,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,老爸教她辨认草药的模样——老爸说:“好东西要分享,就像地里的种子,撒出去才能长出更多庄稼。”
这话果然没错。
三个月后,有江南来的茶商说,苏州最大的酒楼里,掌柜的案头摆着本《苏氏食经》,纸页都翻得起了毛边;又过了半年,西域的胡商带来消息,说他们把书译成了梵文,连大食国的哈里发都托人来求一本;最让苏筱糖意外的是,十年后的清明,李燚从洛阳祭祖回来,带了片从北魏古墓里找到的残卷,黄得发脆的纸上,赫然印着“苏氏食经卷三·汤羹篇”。
“看来你的方子,能陪长安活很久。”李燚把残卷小心铺在书案上,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鬓角,不知何时竟添了根白发,像落了点初雪。苏筱糖伸手替他拂去那缕白,指尖触到他耳后,暖得依旧。
日子就像知味楼的高汤,在细火慢炖里,熬出了最醇厚的滋味。
上元节这天,长安城成了灯的海洋。
知味楼从清晨就开始热闹,伙计们踩着梯子挂灯笼,红绸子从三楼垂到街面,风一吹哗啦啦响,像无数条红鲤鱼在半空游动。陈一刀在后厨忙得脚不沾地,新做的“上元元宵”有三种馅:芝麻的、豆沙的、还有苏筱糖新创的玫瑰山楂馅,甜里带酸,像极了长安的春天。
苏筱糖站在三楼露台,看着西市的人流像潮水般涌来。穿新衣的孩童举着兔子灯跑来跑去,货郎推着车叫卖“走马灯”,还有群波斯少女披着织金披肩,笑靥比灯笼还亮。她正数着街上有多少盏莲花灯,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带着点轻快的急切。
“猜猜陛下今儿跟我说了什么?”李燚手里提着盏兔子灯,琉璃灯罩里点着小烛,暖黄的光映得他眉眼都软了。那兔子灯做得格外精巧,耳朵上还缀了两颗珍珠,是他早朝后特意绕去平康坊买的,听说是西域巧匠的手艺。
苏筱糖摸着兔子灯的绒毛——竟是真的兔毛所制,柔软得像团云。“陛下定是又夸知味楼的酱菜了。”她想起上个月,御膳房总管特意来讨“八宝酱菜”的方子,说陛下吃粥时离不了。
“比这要紧。”李燚把灯笼塞到她手里,忽然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低低的,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,“陛下说,今年的上元宴,挪到知味楼来办。”
苏筱糖手里的兔子灯晃了晃,烛火在琉璃罩里跳了跳。“陛下要微服私访?”她想起去年中秋,皇帝偷偷来吃了碗羊肉泡馍,临走时把玉扳指落在了桌缝里,还是李燚第二天揣着扳指去宫里,说是“知味楼捡到的祥瑞”。
“可不是私访,是要带着文武百官来。”李燚笑着刮了下她鼻尖,“还特意问起你的《苏氏食经》,说要亲笔题个序。”他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张明黄宣纸,是御书房特供的澄心堂纸,“陛下己经写好了‘人间至味’西个字,让我先给你瞧瞧。”
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沉水香飘过来,苏筱糖看着那力透纸背的字迹,忽然听见后厨传来“滋啦”一声响——是陈一刀在炸元宵,滚了芝麻的元宵跳进热油里,发出细碎而温暖的声响,混着桂花酒的甜香,漫过露台的栏杆,飘向喧闹的街市。
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那个初到长安的雪夜。
那时她的小摊就支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,两张矮桌被北风刮得晃晃悠悠,第一锅肉夹馍刚出炉,金黄的外皮还冒着热气,香得能勾住路过的馋虫。陈一刀端着碗葱花面走来,粗瓷碗上冒着白气,他说:“东家,这天寒地冻的,先暖暖身子。”
后来李燚穿着貂裘大衣来,皱着眉尝了口豆花,傲娇地说:“太甜,失了豆腐的本味。”可他付钱时,却多给了十文钱,说是“赏你的创新费”。
还有小石头,那会儿还是个体重不足三十斤的小孩儿,蹲在灶台边捡掉落的馍渣,苏筱糖给了他半个肉夹馍,他啃得眼泪首流,说将来要给她当一辈子伙计。如今的小石头,己经成了知味楼的二掌柜,嗓门洪亮得能穿透三层楼,正站在楼下吆喝:“楼上雅间请嘞——玫瑰元宵刚出锅的!”
“在想什么?”李燚的手轻轻覆上她的,他指尖带着点烟火气——定是刚才在楼下帮着挂灯笼,沾了点蜡油。他的掌心暖得像冬日的炭盆,把她的手整个裹住。
苏筱糖转过头,正撞见他眼里的灯火。李燚的瞳孔里映着满街的灯笼,红的、黄的、绿的,像把天上的星河都揉碎了装在里面。她忽然笑了,眼角眉梢都带着甜,像刚吃了口玫瑰山楂馅的元宵。
“在想,”她踮起脚尖,凑近他耳边轻声说,“这长安真好,这人间真好。”
露台上的风忽然变得温柔,卷着楼下的欢声笑语飘上来。账房先生在二楼拨着算盘,“噼里啪啦”的声里,混着他哼的江南小调;陈一刀端着元宵从厨房出来,白瓷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笑纹;西市的方向传来舞龙的锣鼓声,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。
远处的钟鼓楼忽然传来“当——”的一声,亥时的钟声漫过朱雀大街,漫过鳞次栉比的坊市,漫过知味楼的每一道梁、每一寸瓦。那声音在璀璨的灯火里荡开,像一圈圈温暖的涟漪,把整个长安都裹了进去。
苏筱糖望着街对面的灯笼,忽然想起摘星阁,想起老家的老房子。小时候她总爱在趴在窗台上看月亮,老妈说:“宝贝的手艺这么好,将来定能让更多人尝到家乡的味道。”那时她不懂,总想着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守着家里小厨房的灶台就好。
可现在她懂了。
厨房的烟火气里,藏着最踏实的日子;李燚掌心的温度里,裹着最妥帖的牵挂;食客们满足的笑靥里,盛着最珍贵的认可。这些加起来,比家乡的月亮、比摘星阁的后厨烟火气,要暖得多,也甜得多。
她把兔子灯往李燚手里塞了塞,转身往圆门走。“我去后厨看看陈大哥,别让他把元宵炸糊了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笑,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。
李燚提着两盏兔子灯跟在后面,看着她的背影穿过圆门,月白色的裙摆在青砖地上扫过,沾了点上元节的甜香。他忽然觉得,这长安的上元节,从来没有这么好过——有灯笼,有元宵,有她的笑,还有满街的烟火气,把日子烘得暖暖的,像刚出锅的腊汁肉,醇厚得让人舍不得咽下。
圆门内传来苏筱糖的声音,带着点嗔怪的欢喜:“陈大哥!你这玫瑰馅放太多糖了……”接着是陈一刀的大嗓门:“东家放心!甜才像过年嘛!”
李燚站在门边,听着里面的热闹,忽然笑了。
是啊,甜才像过年,像他们的日子,像这锦绣长安的人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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