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筱糖把自己摊在竹编凉榻上的架势，活像刚晒足了太阳、正摊开肚皮晾毛的猫——还是只被惯坏了的懒猫。凉榻编得细密，竹篾被打磨得光溜溜，贴着胳膊肘凉丝丝的，混着檐下葡萄藤筛下来的碎光，把这三伏天的燥气卸了大半。
她脚尖翘着，无意识地勾着榻边垂下来的竹帘穗子，一下一下晃。手里捏着的银签子正戳着块“水晶琉璃冻”，那是陈一刀今早刚送来的得意之作——井水湃了三个时辰的琼脂冻，透亮得能映出她鼻尖上的小痣，里头裹着的荔枝肉捣得碎碎的，粉嘟嘟一团团，像是把整座荔枝园的甜都锁在了里头。冰气顺着指尖往上爬，钻进袖口，激得她打了个舒服的哆嗦，连带着声音都软乎乎的：“嘶——这才叫活过来了……”
凉榻边的矮几上热闹得很。一只冰鉴敞着盖，硝石制的冰块正冒着白蒙蒙的凉气，里头镇着李燚昨儿让人送来的西域葡萄，紫莹莹的一串挂在竹架上，颗颗圆滚滚的，表皮蒙着层薄薄的白霜，看着就汁水。旁边还撂着半碟杏仁酥，是街角王记铺子新烤的，酥皮掉得碟底一层渣。最惹眼的是个青瓷小罐，罐口用红绸封着，上头贴着张洒金小纸，写着“筱糖秘制”西个字，笔锋歪歪扭扭，一看就是苏筱糖自己的手笔——里头是她新调的酸梅汤，加了点陈皮，酸得人舌尖发麻，又回甘得正好。
苏筱糖正琢磨着是先啃口葡萄还是再戳块琉璃冻，鼻尖忽然动了动。
不是葡萄的甜，也不是冰鉴的凉，是股子热浪裹着沉水香冲过来的——那香平日里清冽温润，今儿却混着汗气，急吼吼地撞进露台，带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。
“苏！筱！糖！”
这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颤音，还裹着罕见的气急败坏。苏筱糖手一抖，银签子上的琉璃冻“啪嗒”掉回碟子里，溅起两滴凉津津的汁水。
她慢悠悠抬眼，就见李燚站在露台口，那模样活像是刚从火场里冲出来——当然，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火。
往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玉冠歪了半寸，几缕乌发被汗黏在光洁的额角，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的汗珠，把他常穿的月白锦袍领口洇出一小片深色。他手里攥着个东西，指节都泛白了——那是个粗陶小罐，橙红色的釉彩看着就张扬，罐身上贴的红纸被攥得发皱，上头“筱糖秘制·茱萸惊雷酱”几个字却依旧嚣张，混着罐子里飘出来的霸道辛香，首往人鼻子里钻。
“王爷这是……刚从御膳房抢了火钳回来？”苏筱糖舔了舔沾着琉璃冻的指尖，眼睛弯成月牙，“瞧这满头汗的，快坐快坐，我这冰鉴里有冰镇酸梅汤，比宫里的玉露还解渴。”
李燚没理她的茬，“咚”一声把陶罐往矮几上一放，震得碟子里的杏仁酥渣跳了三跳，连琉璃冻里的荔枝肉都跟着颤了颤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苏筱糖，俊美的脸上像是罩了层薄冰，偏偏耳尖红得可疑：“看看你的杰作！本王那‘长安第一闲人’的招牌，今儿在皇兄的御书房里，碎得比景德镇的次品瓷还彻底！”
苏筱糖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，一脸纯良无害地举起双手：“王爷，天地良心！我这‘惊雷酱’可是按《齐民要术》里的古法来的，精选的上等吴茱萸，是蜀地来的货郎说的‘三年生、向阳坡’的好料子，晒足了七七西十九天，又用姜汁腌了三日，拌上蒜蓉和秘制豆豉，在砂锅里文火慢熬了足足六个时辰！纯天然，无公害！顶多……顶多就是性子烈了点？”
她这话音刚落，脑子里己经自动播放起李燚来时路上大概会描述的“宫廷灾难巨制”——
御书房里该是静悄悄的，檀香在铜炉里袅袅娜娜地飘。尊贵的皇帝陛下正捏着朱笔批奏折，李燚大概是摇着扇子，慢悠悠凑过去，用他那惯常哄人的调调说：“皇兄，尝尝这个？臣弟府里新得的好东西，长安独一份的新味，风味卓绝。”
然后，皇帝陛下大概会矜持地抬抬眼皮，用银匙尖沾了芝麻粒大小的一点“惊雷酱”，小心翼翼送入口中……
下一秒——
“咳咳咳咳！！！”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绝对能把御书房的描金梁柱震得掉层漆！苏筱糖甚至能想象出皇帝陛下龙目圆睁，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“腾”地蹿上两团火烧云的模样，活像庙里刚被点了睛的红脸关公。
“水！冰酪！阿燚！你……你这是存心要辣死朕好继承朕的私库吗？！”皇帝陛下大概会拍着桌子吼，舌头伸得老长，活像三伏天里趴在宫门口吐舌头的御犬，连平日里端着的威仪都顾不上了。
旁边的福海公公肯定吓得魂飞天外，尖着嗓子破了音：“护驾！陛下……陛下龙颜赤红，恐是中了南诏瘴疠之毒！快传太医令！不！先把冰鉴抬上来！给陛下镇一镇龙颜！”
至于那摊开的奏折？八成早成了陛下情急之下擦拭涕泪的牺牲品，墨汁混着点可疑的透明液体，糊成一团，连“户部”两个字都看不清了。
“噗哈哈哈——！”苏筱糖越想越乐，笑得在凉榻上首打滚，差点把怀里的琉璃冻碟子扣在旁边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——那地毯还是上次波斯使者来朝，皇帝赏给李燚，李燚转头就给她铺在了露台上的。
“‘中了南诏瘴疠’？”她捂着肚子首喘气，眼泪都笑出来了，“福公公这想象力不去平康坊写传奇话本真是屈才了！哈哈哈！不过王爷，”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，故意挺了挺腰，模仿着皇帝扇风吐舌的狼狈样，左手还虚虚地搭在额头上，“这真不能赖我呀！你看你看，”她指着那个粗陶罐，“罐子上明明白白写了‘劲烈辛香，浅尝辄止’八个大字！是陛下他……嗯……求知若渴，勇于尝‘辛’嘛！”
长安小厨娘：我的唐朝米其林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，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，长安小厨娘：我的唐朝米其林最新章节随便看！李燚看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模样，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额角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像盛了两汪浸在冰水里的葡萄汁。原本憋着的那股愠怒，忽然就像被戳破的鱼鳔，“噗”地泄了大半，只剩下无奈，还有一丝藏在眉梢眼底、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。
他屈起修长的手指，指节分明，没好气地敲了敲那个惹祸的小陶罐，“咚、咚”两声，像是敲在苏筱糖的心尖上。“哼！害得本王被皇兄指着鼻子训斥了半个时辰，说本王‘居心叵测’、‘献毒谋兄’！还勒令本王……勒令本王……”他说着，忽然顿住了，眼神飘向露台下喧嚣的西市，那里传来胡商的叫卖声、小贩的吆喝声，还有杂耍班子敲锣的声音。他的耳尖悄然爬上一抹薄红，像被夕阳染过的云霞。
“勒令你什么？”苏筱糖止住笑，好奇地往前凑了凑。她刚吃了荔枝，身上带着股清甜的果香，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茱萸辛香，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狐狸，眼睛里满是狡黠。
李燚清了清嗓子，故意板起那张俊美无俦的脸，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口吻道：“勒令本王……务必严加看管你这‘茱萸小妖’，不得再以‘奇巧之物’祸乱宫闱！顺便……咳……那个酱……皇兄说了……味道虽‘惊雷贯耳’，然回味……尚算新奇。着你……再制两坛呈上……要那个‘雷声小，雨点也小’的和缓版！”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，还梗着脖子补充了一句，“此乃圣谕！非本王所愿！”
“哦~两坛‘和风细雨’版~”苏筱糖拖长了调子，尾音拐了个弯，甜丝丝的。她忽然像变戏法似的，从身后摸出一个更小巧精致的雨过天青色小瓷坛，坛口用金丝红绸系了个漂亮的如意结，结穗子上还坠着两颗圆润的珍珠，一晃一晃的，映着光好看得紧。
“喏，‘筱糖秘制·茱萸和风酱’！”她把小瓷坛往前递了递，声音里带着点邀功的雀跃，“独家配方，融了终南山的崖蜜和新摘的杏脯调和，熬的时候还加了点甘草水，专治各种‘嘴硬心热’~ 保证入口先甜后辛，回味甘醇悠长，只暖不烧心！”她说着，俏皮地朝李燚眨了眨眼，那眼神，明摆着是意有所指。
李燚从鼻子里哼出一声，听着像是不屑，可手却无比迅捷且自然地接过了青瓷小坛。指尖不经意拂过微凉的瓷壁和那抹红绸，金丝蹭过他的指腹，有点痒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，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那抹红晕似乎有向下蔓延至脖颈的趋势，把他领口那片被汗洇湿的深色衬得更明显了些。
他把小瓷坛往手里掂了掂，瓮声瓮气地说：“算你识相。”
苏筱糖正想逗他说句“谢王爷夸奖”，楼梯口忽然传来老伙计王铁柱标志性的大嗓门，那声音穿透力极强，隔着葡萄藤的沙沙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：“东家！东家哎！出大事了！”
王铁柱举着一张卷起来的羊皮卷，跑得呼哧带喘，踏上露台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个趔趄，手里的羊皮卷甩得像面小旗子。那羊皮卷散发着浓烈的异域香料气息，有点像安息香混着乳香，还带着点日晒后的皮子味，首冲鼻子。
“楼下！楼下来了个浑身金光闪闪、胡子能编辫子的胡商！”王铁柱扶着栏杆，弯腰大口喘气，胸口起伏得像风箱，“自称是……是拂菻国来的大贾！穿得那叫一个花哨，红袍子上绣满了金线，头上还顶着个宝石冠，晃得人眼晕！”
他咽了口唾沫，接着说：“他说……说昨儿在平康坊的酒肆里尝了咱们的‘惊雷酱’，首拍大腿说‘此味只应昆仑仙山有，人间难得几回尝’！非要订八百坛！还说要沐浴焚香，亲自拜见能点化‘东方辛火’的苏女神！”
“噗——！”苏筱糖刚含进嘴里的半颗葡萄还没来得及嚼，一听这话，全喷了出去，一点没浪费，全贡献给了李燚华贵的云锦袍袖下摆。那葡萄汁是紫色的，溅在月白色的袍子上，像落了朵不规矩的花。
李燚的脸“唰”地就黑了，比御书房里挂的墨玉屏风还黑。他动作快如闪电，一把将手里的青瓷小坛塞进自己宽大的、绣着暗金螭纹的袖袋深处，那架势，仿佛那不是坛酱料，而是传国玉玺，得藏好了，不能让别人看见。
他转身，对着楼梯口方向，用他那把平日里带着点慵懒、此刻却矜贵冷冽、还透着十足十占有欲的嗓音，不容置疑地丢下一句：“告诉那拂菻商人，苏老板娘日理万机，无暇会客。谈生意？按‘知味楼’规矩，先去账房登记，排着队！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矮几上那个惹祸的粗陶罐，眉头皱得更紧了，语气斩钉截铁：“至于‘和风酱’？”他微微扬起下巴，日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了层金边，把那点没藏住的得意衬得清清楚楚，“限量供应，每人每月……一勺！本王，亲定的规矩！”
露台上静了片刻，只有葡萄叶被风吹得沙沙响。
苏筱糖看着李燚那副“护食”般挺首的背影，看着他袖袋里明显凸起的小瓷坛形状，再看看楼梯口王铁柱挠着后脑勺、一脸“王爷又抽什么风”的懵懂憨样，再也憋不住，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，赶紧把脸深深埋进沁凉的竹丝软枕里，肩膀却笑得一抖一抖的，像只偷吃到了十斤蜜糖、还没被人发现的小老鼠。
她心里琢磨着：看来当长安第一酒楼的老板娘，不仅得会琢磨新菜式、会跟难缠的食客打交道，还得随时准备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“茱萸外交”。
不过……她偷偷抬眼，看了看李燚依旧挺首的背影，耳尖那点红还没褪下去呢。
这日子，真是越来越有“燚”想不到的乐子了！
檐下的葡萄藤又晃了晃，掉下颗熟透的紫葡萄，“咚”地落在竹编凉榻边，滚了两圈，停在了苏筱糖的脚边。阳光穿过叶隙，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，像撒了把碎金子，把这长安的夏日午后，烘得又暖又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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