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饭的时候，赵家大院里飘着一股久违的玉米面糊糊的香气。
孙氏在小灶上搅动着锅，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色。两个孩子围着灶台，眼巴巴地瞅着，一个劲地吞口水。
这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，钻进院子里每个人的鼻孔里，也钻进了蹲在西屋门口的赵西柱的心里。
他面前什么都没有，只有一碗凉水。
肚子饿得像有把刀在里面搅，可比这更难受的，是心里的空落和恐慌。
他看着妻子端着碗，先给两个孩子盛得满满的，然后自己才拨了小半碗，小口小口地喝着。整个过程，孙氏一眼都没有看他。
不是怨恨，也不是愤怒，那是一种比什么都伤人的，彻底的失望和麻木。
他想开口说点什么，为自己辩解，说自己是为了救人，是为了行善积德。可话到嘴边，看着孩子们那瘦小的脸蛋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东屋的门开了。
林晚秋走了出来，端着一碗同样的玉米糊，旁边跟着穿着新衣裳的赵盼儿。
她看都没看赵西柱，只是对正在喝糊糊的孙氏说：“这十斤玉米面，是你自己求来的，省着点吃，能撑些日子。”
孙氏连忙站起来，紧张地点了点头：“诶，娘，我知道了。”
“不过，丑话说在前头。”林晚秋的语气没有一点波澜，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，“他送出去的粮食，一粒都不能少，得由他自己挣回来。下个月，你们西房该交的口粮，一分都不能少。要是交不上来，那你们就自己想办法活下去。”
这话，是对孙氏说的，但每一个字，都像鞭子一样，抽在赵西柱的背上。
这是第一次，他那引以为傲的“善良”，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夸赞，而是换来了最首接，最残酷的惩罚——饥饿。
他自己饿着就算了，可下个月，媳妇孩子也要跟着他一起饿肚子。
一整个上午，赵西柱都像个游魂一样。
他想不通。
他明明做的是好事，是救人一命的大善事，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？
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，他终于坐不住了。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冒了出来：王瘸子家拿了他的粮食，总该念着他的好吧？他不去要回来，只是去借一点，先让家里人渡过难关，这总可以吧？
对，就这么办。
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，跌跌撞撞地朝着村东头走去。
还没到王瘸子家门口，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笑声。他心里一喜，觉得有门儿。
他走到门口，搓着手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探进头去：“王大哥，在家呢？”
屋里，王瘸子正坐在桌边，桌上摆着一盘炒鸡蛋。他的婆娘，那个前几天还“病得快死了”的女人，正中气十足地骂着孩子。
看见赵西柱，王瘸子婆娘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。
“你来干啥？”
赵西柱的脸涨得通红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弟妹……我……我家里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没米下锅了。你看……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先匀我一点，等我缓过来了，马上就还你。”
“匀你？”王瘸子婆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，叉着腰就站了起来，声音尖得能刺破人的耳膜，“赵西柱，你还要不要脸了？送出去的东西，哪有往回要的道理？你当这是什么？在你家放着，想拿就拿，想取就取啊？”
“我不是要，我是借……”
“借？谁看见你借了？全村人都看见你上赶着把粮食送我们家来的！怎么着，现在后悔了？想当好人，又没那个本事，你算什么东西！假好心！”
“我们家是快揭不开锅了，可你送来的那点粮食，那是你自愿的！是你自己说的，‘乡里乡亲，互相帮助’！现在跑来要，你安的什么心？是不是想让全村人都看看，你赵西柱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！”
女人的骂声又高又亮，很快就引来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。
大家对着赵西柱指指点点，眼神里全是嘲笑和鄙夷。
“看吧，我就说他是个傻子。”
“自己家孩子都快饿死了，还拿粮食去接济别人，图啥呀？”
“图个好名声呗，结果名声没捞着，捞了一身臊。”
那些曾经夸过他“仁义”、“善良”的人，此刻，正用最刻薄的语言，嘲笑着他的愚蠢。
赵西柱的脸，从红到白，又从白到青。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，扔在雪地里，每一道目光，每一句议论，都像刀子一样，割在他的身上。
他狼狈地逃了回来，连头都不敢抬。
他把自己关在屋里，一整天没出来。
到了晚上，孙氏默默地把一碗野菜汤放在他门口，然后就领着孩子回屋睡了。
赵西柱听着外面妻子压抑的叹息声，和孩子饿肚子时发出的哼唧声，心如刀绞。
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第二天，天还没亮，他就悄悄地出了门。
他去了镇上的码头。那里有最苦的力气活，扛麻袋。
一个麻袋，一百多斤，从船上扛到仓库，来回一趟，才算一个工。
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重的活。第一个麻袋压在肩上的时候，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断了。汗水像小溪一样，从额头上流下来，糊住了眼睛。
码头的工头看他一副虚弱的样子，首撇嘴：“行不行啊？不行就滚蛋，别在这儿碍事！”
赵西柱咬着牙，没说话。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：挣钱，买粮。
他跌跌撞撞地走着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肩膀被麻袋磨破了皮，火辣辣地疼。一天下来，他整个人都快散架了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。
晚上结算工钱的时候，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，领到了三毛钱。
他攥着那点钱，心里没有半点喜悦，只有一片酸楚。
原来，粮食是这么来的。原来，他随手送出去的东西，背后是这样的辛苦。
几天后，他用辛苦赚来的钱，买了最便宜的粗粮，带回了家。
当他把那点粮食放在林晚秋面前时，他第一次，不敢看母亲的眼睛。
林晚秋什么也没说，只是伸出手，掂了掂粮袋，然后点了点头，收下了。
她没有一句夸奖，也没有一句安慰。
仿佛他做的，只是一件天经地义，理所当然的事情。
赵西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，有屈辱，有疲惫，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踏实。
他终于，靠自己的手，把欠下的东西还上了。
林晚秋对一旁的孙氏说：“去，给他盛碗汤。”
孙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汤，这是今天晚饭剩下的。
赵西柱捧着那碗汤，手都在抖。他大口大口地喝着，温热的汤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，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寒冷。
他抬起头，看到妻子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，和里屋炕上，孩子们熟睡的脸庞。
他突然觉得，自己以前追求的那些“善良”、“仁义”、“好名声”，在这一刻，都变得那么可笑，那么不值一提。
什么才是最重要的？
他看着那碗汤，心里第一次，对自己的过去，产生了彻彻底底的怀疑。
就在院子里难得地陷入一片平静的时候，大门外，突然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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