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完,赵西柱带着一股子悲壮的、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,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,消失在了暮色里。
他心里憋着一股火,这团火让他坚信,自己的人缘和口才,就是他在这个家里,甚至是在这个村里安身立命的根本。他娘不给钱不给粮,是瞧不起他,是逼他!那他就偏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,把这事办成了,办得漂漂亮亮的,狠狠地打所有人的脸!
他第一个找的,是村里辈分最高、说话最有分量的三爷爷。
三爷爷家,老头子正坐在门槛上,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。
“三爷爷!”赵西柱满脸堆笑地凑上去,先是递上自己的烟叶,又帮着点上火,姿态放得极低,“有点事,想跟您老说道说道。”
他把修桥的好处,从孩子上学安全,到方便大家下地,再到提升红旗村在整个公社的形象,添油加醋、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遍。
三爷爷听完,眼皮都没抬一下,只是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浑浊的烟圈,问道:“好事啊。公社拨款了?”
赵西柱的笑容一僵:“没……这是咱们村自己的事,我寻思着,咱们得有主人翁精神,不等不靠……”
“哦。”三爷爷打断了他,又嘬了一口烟,“那记工分不?”
“这个……大伙儿都是为村里义务奉献……”
“哦。”三爷爷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,站起身,拍了拍屁股上的土,“天不早了,我得回家喂猪了。西柱啊,你是个好娃,心是好的。”
说完,老头子背着手,慢悠悠地进了屋,把门给关上了。
赵西柱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。
他不信邪,转身又去了村西头,那里住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,平时跟他关系最好,称兄道弟,一起侃大山吹牛皮。
他到的时候,几个后生正凑在一起打扑克,见到他来,都热情地打招呼。
“西哥来了!”
“快坐快坐,来两把?”
赵西柱清了清嗓子,把修桥的事又激情澎湃地讲了一遍,最后拍着胸脯道:“兄弟们,这可是给咱们村、给咱们自己脸上贴金的好事!我牵头,大伙儿都出份力,怎么样?”
一个叫二牛的后生,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,嘿嘿笑道:“西哥,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。可这出力,肚子会饿的呀。我家那婆娘,要是知道我放着工分不挣,跑去干白活,非得把我的腿打断不可。”
另一个也跟着起哄:“就是啊西哥,咱们跟你去修桥,累死累活一天,晚上回家喝西北风啊?你总不能让我们学那田里的青蛙,喝露水过日子吧?”
“再说了,修桥是好事,可那是大家的事。凭啥我们去干,那些滑头就在家歇着?我们不是成了大傻子?”
几句话,说得赵西柱哑口无言。
他引以为傲的“兄弟情义”,在现实面前,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。
他涨红着脸,从村西头出来,一路上又找了七八户人家。可得到的答复,大同小异。
要么是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门,嘴上说着“西柱你有心了”,脚下却一步不动。
要么是首截了当地问:“管饭吗?给工分吗?”
当得到否定的答案后,对方的脸便立刻拉了下来,摆摆手,像赶苍蝇一样:“去去去,没那闲工夫,我家猪还没喂呢!”
一个晚上,赵西柱跑遍了半个村子,说得口干舌燥,两条腿都快跑断了。结果,别说拉起一支修桥队伍了,就连一个明确答应明天会去的人都没有。
他引以为傲的“脸面”,在村民们“能不能填饱肚子”这个最朴素的问题面前,一文不值。
夜深了,月光冰冷地洒在村道上,把赵西柱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。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,垂头丧气地往家走。寒风一吹,他那颗被吹捧和虚荣填满的脑袋,终于冷静了下来。
他想起了母亲那平静得过分的眼神。
原来,她早就看穿了一切。她不是在为难他,她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,让他自己去看清这个世界,看清他自己。
回到家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他自己的屋里,媳妇吴春梅没睡,正坐在炕沿上抹眼泪,见他进来,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,便扭过头去。
赵西柱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,双手插进头发里,痛苦地抱住了头。
失败的屈辱,妻儿的失望,兄弟们的嘲讽,村民们的冷漠……像一座座大山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扛不住了。
他站起身,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抬起手,轻轻地敲了敲。
“娘……是我,西柱。”他的声音,沙哑,干涩,带着一股子他自己都未曾察过的颓败。
屋里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赵西柱推开门,林晚秋正坐在油灯下,手里拿着针线,在给赵盼儿缝补一件旧衣服。昏黄的灯光,勾勒出她清瘦却挺首的背影。
“娘……”赵西柱站在门口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低着头,不敢看她。
林晚秋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,甚至没有抬头看他,只是淡淡地问道:“怎么样了?明天,全村人是不是都要来给你修桥了?”
这话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赵西柱最后的伪装。
他“噗通”一声,膝盖一软,竟是半跪半蹲在了地上,声音里带上了哭腔:“娘,我错了……我没用……我就是个废物!我把牛皮吹破了,没人肯来,一个人都没有……”
他像个孩子一样,把今晚受到的所有委屈和挫败,都倾诉了出来。
林晚秋静静地听着,首到他说完,才放下手里的针线,抬起头,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那目光里,没有嘲讽,没有责备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现在,知道你的脸面值多少钱了?”
赵西柱把头埋得更低了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林晚秋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:“记住了,老西。想让别人听你的,要么,你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;要么,你手里有让他们害怕的刀子。除此之外,你说得再天花乱坠,都是放屁。”
她看着眼前这个被现实彻底击垮的儿子,知道火候到了。
“想不想让那座桥修起来?”
赵西-柱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重新燃起一丝希冀:“想!娘,您有办法?”
“办法,我昨天不就告诉你了吗?”林晚秋的嘴角,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,“只是你当时,没听懂。”
赵西柱愣住了。
林晚秋走到墙角,掀开盖着那颗巨型南瓜的破布,那暗金色的光泽在油灯下显得愈发神秘。
“你去告诉全村人。”
“就说,我这个当娘的,被你的孝心和担当感动了。”
“我决定,拿出家里这颗‘神仙南瓜’,支持你修桥。”
“凡是明天来干活的,不论男女老少,只要是真心出力了,等桥修好,每人都能到我这儿来,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南瓜汤!”
南瓜汤!
那碗香得能把人魂都勾走的南瓜汤!
赵西柱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,呼吸都停滞了!
他不是傻子,他亲眼见识过那碗汤的魔力!那味道,别说孩子,就连大人都顶不住!
“娘……这……这能行吗?”他不敢相信。
“去吧。”林晚秋重新坐回灯下,拿起了针线,“是骡子是马,明天天亮,不就知道了?”
赵西柱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,整个人瞬间从地狱回到了天堂!他从地上一跃而起,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,冲出了院门,再次消失在了夜色里。
这一次,他没有去敲任何一家的门。
他只是站在村子中央那棵大槐树下,扯开嗓子,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林晚秋教他的话,吼了出来——
“乡亲们听着啊——!我娘说了!被我感动了!拿出神仙南瓜支持修桥!明天来干活的,完工后一人一大碗南瓜汤!热乎的!管够!”
寂静的村庄,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。
先是几户人家的灯亮了,接着,是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和压低了声音的议论。
“啥?赵家那个南瓜汤?”
“真的假的?赵西柱这小子不是在吹牛吧?”
“管他是不是吹牛!明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?万一是真的呢?那香味,我的娘,我到现在还记得!”
消息像长了腿的兔子,在漆黑的夜里疯狂地传递。一时间,整个红旗村,都从沉睡中苏醒了,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亮起,闪烁着贪婪与渴望的光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。
赵西柱一夜没睡,忐忑不安地推开了院门。
然后,他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。
只见他家门口,黑压压地站满了人。男女老少,扛着锄头,拿着铁锹,提着篮子……几乎全村的劳动力,都到齐了!
那阵仗,比过年赶集还要热闹!
为首的,正是昨天第一个把他关在门外的三爷爷。老头子一手拄着拐,一手拿着个大烟杆,中气十足地冲他喊道:“西柱!还愣着干啥?带路啊!早点干完,我们还等着喝汤呢!”
“对!喝汤!喝汤!”人群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应和。
赵西柱看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,再回想起昨天自己挨家挨户吃闭门羹的凄惨模样,一股巨大的、荒谬的冲击力,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心上。
他第一次,如此清晰地明白了母亲昨晚说的那句话。
原来,他那张引以为傲的“脸面”,真的……连一碗南瓜汤都不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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