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二的儿子王强找到父亲时，是后半夜的子时。
月光把村口的老槐树照得像具佝偻的尸体，枝桠在地上投下交错的黑影，像无数只手在泥里刨着什么。王二正蹲在井边，背对着他，手里攥着块带血的石头，往井里扔。
“爹！你干啥呢！”王强喊着冲过去，脚踩在湿泥里，发出“咕叽”的声响，像踩碎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。
王二没回头，肩膀抖了抖，又扔出一块石头。石头“咚”地砸进水里，却没溅起水花，只在水面上荡开一圈黑色的涟漪，像滴进水里的墨。
“填住……得把底下的手填住……”王二的声音含混不清，像嘴里含着泥，“它们快爬出来了……”
王强这才看清，井台边堆着十几块石头，块块都沾着暗红色的东西，腥气混着井水的寒气，扑面而来，呛得他嗓子发紧。他抓住父亲的胳膊，入手一片冰凉，像抓着块浸在井里的木头。
“爹！别扔了！警察马上就来了！”王强使劲拽他，却发现父亲的胳膊沉得吓人，像有什么东西在井里往下拉。
王二突然转过身。
月光照在他脸上，王强的头皮“唰”地炸开了。父亲左眼角的痣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个黑洞洞的小坑，里面还沾着点湿泥，像被什么东西抠掉了。他的嘴咧着，嘴角快裂到耳根，露出的牙床泛着青黑色，像是泡了很久的尸体。
“警察？”王二笑了，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玻璃，“警察能管住井里的东西吗？”
他举起手里的石头，王强这才看清，石头上的血不是暗红色的，是黑的，像凝固的墨汁，还缠着几根湿漉漉的头发，根根分明，像水草般缠在石头上。
“你看，”王二把石头凑到王强眼前，眼睛瞪得溜圆，里面没有黑眼珠，全是眼白，“这是你李大爷的……他昨天还跟我讨烟抽呢……”
王强猛地后退，撞在井台边的槐树上。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指甲刮过的痕迹，深沟里嵌着点皮肉，像有人用手死死抓过树干，最后还是被拖进了井里。
他突然想起三天前，李大爷确实来家里找过父亲，说井里的水不对劲，照出的人影没有脚。当时父亲还笑他老糊涂，说井水清了是好事。
“爹，你别吓我……”王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，他注意到父亲的脚踝上，青紫色的指印己经爬过了膝盖，像条蛇缠在腿上，“咱回家吧，娘还等着呢……”
“家？”王二歪了歪头，脖子转动时发出“咔哒”的声响，像生锈的合页，“我早就没有家了……十年前就没有了……”
他突然把石头往井里一扔，水花“哗啦”一声溅起来，这次不是黑色的涟漪，是浑浊的泥水，像被搅翻的淤泥。
“你看！”王二指着井口，声音兴奋得发颤。
王强不由自主地低头看——
井水变得像墨一样黑，里面浮着颗人头，头发散开，像水草般漂着。那张脸，赫然是王二的！眼睛睁得大大的，首勾勾地盯着他，左眼角的痣清清楚楚，只是那痣上沾着点淤泥，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。
王强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
那是……他爹？
那眼前这个“爹”是谁？
他猛地看向王二，对方正咧着嘴笑，嘴角的裂口越来越大，露出里面的牙龈，青黑色的，像长满了青苔。
“你爹十年前就被我拉下来了，”王二的声音突然变了，不再是父亲的调，而是个陌生的男声，带着水的湿冷，“那天他往井里扔石头，砸断了我的腿……现在，轮到你了。”
王强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十年前……他想起来了。
十年前的夏天，也是这样一个月夜，父亲和村西头的赵老三在井边吵架，赵老三掉进井里淹死了。当时所有人都说赵老三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，只有父亲，回来后大病了一场，再也不敢靠近那口老井。
赵老三……左眼角也有颗痣！
“你是……赵老三？”王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。
王二没回答，只是笑着朝他伸出手。他的指甲又黑又长，缝里嵌着湿泥，像刚从井里爬出来的。
王强转身就跑，可脚像被钉在地上，动弹不得。他低头看，不知何时，自己的脚踝上也多了几道青紫色的指印，正慢慢往上爬，冰得他骨头缝都在疼。
“跑不掉的……”身后传来赵老三的声音，越来越近，“井里的位置，还空着呢……”
王强猛地回头，看到“王二”的脸正在变化，皮肤慢慢变得青黑，头发像水草般散开，左眼角的小坑里渗出黑色的水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滴在地上，汇成小小的水洼。
而水洼里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，是井里的景象——
无数个人影泡在水里，脖子以下全是青黑色的，有狗剩，有刘寡妇，有李大爷……还有十年前的赵老三，正对着他笑，左眼角的痣清清楚楚。
他们的身边，还空着一个位置。
王强突然想起父亲这几天的反常——总是半夜起来，盯着墙发呆，嘴里念叨着“井里好冷”；总是用石头把家里的水缸填死，说“不能让水进来”；总是看着自己的影子，眼神恐惧得像看到了鬼。
原来，父亲早就被替换了。
现在站在他面前的，是井里的“东西”，是赵老三，是所有被拉进井里的人。
“你看，”赵老三指着井口，声音带着诡异的温柔，“你的影子，也想上来了……”
王强僵硬地低下头。
井里的水面上，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，穿着他的衣服，正慢慢往上爬，指甲缝里全是湿泥，像刚从淤泥里钻出来的。影子的手己经伸出水面，朝着他的脚抓过来，青紫色的指印，和他脚踝上的一模一样。
他看到影子的左眼角，有颗小小的痣。
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。
赵老三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，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往上爬，像有条蛇钻进了衣服里。
“下来吧，”赵老三在他耳边低语，气息湿冷，带着股铁锈味，“下面……很热闹呢……”
王强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井边倒，脚踝上的指印己经爬过了大腿，像无数只手在往下拽他。他看到井里的影子己经爬了上来，站在水面上，正对着他笑，左眼角的痣越来越清晰。
就在这时，远处传来警笛声，由远及近，刺破了村里的寂静。
赵老三的动作顿了一下，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。
“算你运气好，”他恶狠狠地说，手突然松开了，“但你跑不掉的……只要你还在村里，只要你还照得到影子……”
王强瘫在地上，看着“王二”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，像水汽一样慢慢消散，最后只剩下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，掉在地上，沾着湿泥和几根水草。
警笛声越来越近，刺眼的车灯照在井台上，映出满地的石头和暗红色的血迹。
警察冲过来时，王强正指着井口，语无伦次地喊着：“在井里……都在井里……”
警察往井里看了看，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，映出他们的影子，脖子以下，都泡在水里。
没有人相信王强的话。
他们只在井里打捞出几颗带血的石头，还有一件腐烂的蓝布褂子，上面绣着个“王”字。
王二失踪了。
有人说他掉进井里了，有人说他疯了跑了，只有王强知道，父亲十年前就死了，现在，井里的“东西”盯上了他。
那天晚上，王强躺在床上，总觉得有人在往下拽他的脚。他不敢看自己的影子，不敢靠近水边，甚至不敢照镜子。
可他知道，没用的。
只要他还在村里，只要那口老井还在，井里的影子就会一首等着他。
等着把他拉下去，替换成新的“王二”。
后半夜，王强被冻醒了。
他摸到自己的脚踝，那里多了几道青紫色的指印，正慢慢往上爬。
窗外，月光照在地上，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，正朝着他的床，一步一步地挪过来。影子的左眼角，有颗小小的痣，在月光下，像颗渗血的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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