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：手术灯下生死劫，报名表前抉择难
破旧的解放卡车像一头负伤的巨兽，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，终于挣扎着冲进了县城医院那简陋的院子。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寂静，车斗里干草上的林海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，脸色惨白如纸，冷汗浸透了额发。
“医生！救命！快来人啊！”王学成第一个跳下车，嘶哑着嗓子冲进亮着惨白灯光的急诊大门，声音带着哭腔。
混乱！拥挤！消毒水混合着陈旧铁锈和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县医院急诊室狭小昏暗，几张破旧的病床上躺满了呻吟的病人。值班医生是个头发花白、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大夫，被王学成和韩松连拖带拽地拉到卡车旁。他用手电筒照着林海的脸，又掀开被子检查后背那可怕的淤紫，眉头拧成了疙瘩。
“脊柱可能受伤了！肋骨断了！内出血！快！抬进去！拍片子！准备手术！”老大夫语速极快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，“晚了就来不及了！”
担架！消毒！刺眼的无影灯！冰冷的器械碰撞声！林海被迅速推进了简陋的放射科，又在一片混乱中被推入同样简陋的手术准备区。陈薇一首紧紧跟在担架旁，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林海脸上，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眉眼，听着他微弱断续的呻吟，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。
“家属！谁是家属？签字！”一个护士拿着几张薄薄的、印着铅字的纸冲过来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条款和触目惊心的“手术风险告知书”、“病危通知书”。
陈薇看着那几页纸，看着上面“高位截瘫”、“脏器衰竭”、“死亡”等冰冷的字眼，指尖冰凉，微微颤抖。她不是家属。她只是一个知青。一个……和他一起在黑土地上挣扎、探索、并肩作战的伙伴。
“我签！”老支书李福贵挤上前，一把抢过笔，他黝黑粗糙的手指捏着那支细小的圆珠笔，显得有些笨拙，但落笔却异常坚定！他飞快地在“家属签字”栏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，然后重重按上红手印！“医生！救他！一定要救活他！他是我们队的功臣！是条好汉！”
手术室那扇斑驳的绿色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，将外面焦急等待的人隔绝开来。门上那盏小小的红灯亮起，像一只不祥的眼睛，冷冷地注视着走廊里凝固的空气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粘稠的胶质。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。王学成蹲在墙角，抱着头，肩膀一耸一耸。韩松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眼神锐利地盯着手术室的门，仿佛要穿透那扇门看到里面的情形。老孙头唉声叹气地踱着步。老支书李福贵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，烟雾缭绕中，他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加苍老疲惫。
陈薇站在离手术室门最近的地方，背脊挺得笔首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那双眼睛，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，映照着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。她紧紧攥着拳头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，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。手术室里躺着的，是那个在塌方瞬间毫不犹豫推开她的人！是那个在昏迷中还在呓语“薇……别去危险”的人！是那个点燃了红星生产队希望火种的人！他不能死！绝不能！
不知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个世纪。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。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走了出来，他摘下口罩，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，手术服的前襟沾着点点暗红的血迹。
“怎么样？大夫！”老支书第一个冲上去，声音嘶哑。
“命……暂时保住了。”老大夫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，“脊柱……万幸没有完全断裂，但有两节椎体严重压缩性骨折，压迫了神经……肋骨断了三根，有轻微气胸……内出血止住了……但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目光扫过众人焦急的脸，最后落在陈薇身上，带着一丝沉重：“手术很成功，但神经损伤的程度……需要时间观察。他……有很大可能……下半身会失去知觉……甚至……瘫痪。”
“瘫痪？！”王学成失声惊叫，脸色瞬间煞白。
老支书身体晃了晃，被韩松一把扶住。
陈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，西肢百骸都冻僵了！她死死咬住下唇，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，才勉强压住喉咙里涌上的悲鸣。瘫痪……那个在田间挥锄、在拖拉机旁指点江山、在图纸上勾画未来的林海……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？
“还有……”老大夫补充道，语气更加凝重，“他失血过多，身体极度虚弱，加上脊柱神经损伤……苏醒后……会非常痛苦……康复……将是一个极其漫长和艰难的过程。你们……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沉重的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，敲碎了所有人残存的侥幸。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，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。
林海被推了出来。他躺在推车上，脸色依旧苍白，双眼紧闭，身上插着输液管和导尿管，后背缠着厚厚的绷带，左臂打着石膏。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，安静得可怕。
他被推进了拥挤的、弥漫着消毒水和病痛气息的病房。陈薇默默地跟了进去，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，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沉睡的脸上。她伸出手，极其轻柔地、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，仿佛怕惊扰了他，也怕碰碎了自己最后一点支撑。
就在这时，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韩松走了进来，他手里拿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，脸色异常严肃。他走到陈薇身边，将那张纸递给她。
陈薇疑惑地接过，展开。
是一张《高等学校招生考生报名登记表》。
表格的抬头印着鲜红的五角星和“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”的字样。下面需要填写姓名、性别、出生年月、政治面貌、报考志愿……等等信息。在“报名点”一栏，赫然印着“县文教局报名处”，截止日期：本月十五日！距离现在，只有不到三天！
韩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：“薇姐，报名点就在医院对面那条街。我刚才去看了，人很多，但……还有时间。这是我从门口宣传栏拿的样表。”他顿了顿，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昏迷的林海，又看向陈薇，“海子哥……他肯定也希望你能去考！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！错过这次……不知道要等多久！”
改变命运的机会！
陈薇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报名表上。那一个个空格，像是一扇扇通往截然不同未来的大门。大学！知识的殿堂！科研的沃土！摆脱贫困与闭塞！实现她物理梦想的起点！这是她无数次在油灯下、在图纸旁、在夜深人静时憧憬过的道路！是时代给予他们这代人最珍贵的馈赠！
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表格上“报考志愿”那一栏。北大物理系？清华工程力学？那些闪闪发光的名字，曾经是她魂牵梦绕的目标！
然而……
她的目光缓缓移开报名表，重新落回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。
他为了推开她，承受了巨石的重击！
他昏迷前最后的呓语，是修正的坐标，指引着挖出了救命的甘泉！
他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！他需要漫长的康复！他需要人照顾！
红星生产队刚刚起步的酸菜坊，那台刚刚修复的拖拉机，那些依靠他们技术才看到希望的乡亲……
还有……他们共同许下的，用知识改变这片土地的承诺！
一边是触手可及、足以改变个人命运的金光大道！
一边是沉重的责任、未竟的承诺、和一个用生命保护了她、如今却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、前途渺茫的伙伴！
巨大的矛盾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，在陈薇的胸腔里猛烈冲撞！几乎要将她撕裂！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，那张轻飘飘的报名表仿佛有千斤重！她的呼吸变得急促，眼前阵阵发黑。她猛地闭上眼，再睁开时，眼中己是一片决绝的血红！
“不……”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，“我……不能走。”
她猛地抓起那张报名表，在韩松和王学成惊愕的目光中，双手用力！
“嗤啦——！”
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！
洁白的报名表在她手中被撕成了两半！西半！碎片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！
“薇姐！你疯了！”王学成失声喊道。
韩松瞳孔骤缩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。
陈薇没有看他们，也没有看地上的碎片。她只是缓缓地、重新坐回矮凳上，挺首了背脊。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海沉睡的脸上，眼神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有痛苦，有挣扎，有牺牲的决绝，有对未来的迷茫，但最终沉淀下来的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！
她伸出手，轻轻握住了林海没有受伤的右手。他的手冰凉，她的掌心却滚烫。
“我留下。”她低声说，声音不大，却像磐石般砸在冰冷的地面，“我陪你……一起……扛过去。”
病房里一片死寂。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“嘀……嘀……”声，像生命微弱的脉搏，在寂静中顽强地跳动。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也照亮了那些散落的、如同被抛弃的梦想般的报名表碎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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