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：县城的壁垒与显微镜下的战争
王学成揣着林海那封滚烫的信，像一颗出膛的炮弹，冲出了县医院病房。他要把海子哥的“诊断”和“药方”立刻带回红星生产队！酸菜坊的生死，就在这分秒之间！
病房里重新陷入沉寂，只剩下林海粗重的喘息声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“嘀嘀”声。指尖的灼伤火辣辣地疼，后背的伤口更是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。刚才那番近乎疯狂的“光电实验”，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。他瘫在轮椅上，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但精神却异常亢奋！污染源找到了！曲霉孢子！空气传播！只要按他的方案执行，酸菜坊就能渡过这次危机！赵卫东的阴谋就能破产！
然而，喜悦只持续了短短片刻。一个更深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，悄然缠上了他的心头——陈薇！她在信里提到要送样本过来！她肯定己经在路上了！带着那些霉斑、地窖刮取物、菌种样本……她一定是想利用县城的资源，找到更精确的答案！
“不行！不能让她白跑一趟！更不能让她……失望！”林海咬着牙，强撑着坐首身体。他必须在她到来之前，为她扫清障碍！县医院？县农技站？县防疫站？哪个地方有能力做微生物检测？哪个地方的门……好进？
他立刻叫来了护士，忍着剧痛，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询问：“同志……请问……咱们县里……有没有能做……细菌检查的地方？比如……看看食物里长了什么霉？”
护士是个年轻姑娘，看着林海苍白的脸和缠满绷带的身体，眼神带着同情：“细菌检查？那得去县防疫站！或者……县医院检验科也能看一些简单的，但设备不行……防疫站有专门的化验室！”
“防疫站……怎么走？”林海追问。
“不远，就在医院后面那条街，挂着白牌子呢！不过……”护士犹豫了一下，“他们……挺忙的，一般不接外面的活儿……”
“谢谢！”林海没等护士说完，立刻道谢。他转动轮椅，艰难地挪到病房门口，对着走廊里一个路过的护工喊道：“同志！帮个忙！推我去防疫站！急事！”
护工是个中年汉子，看着林海的样子，皱了皱眉：“防疫站？你这身体……”
“求你了！人命关天！”林海的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和一丝急迫。
护工叹了口气，终究还是走过来，推起了沉重的木制轮椅。
防疫站果然不远。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，门口挂着“XX县卫生防疫站”的白底黑字牌子。院子里冷冷清清，只有几辆破旧的自行车靠在墙边。护工把林海推到挂着“化验室”牌子的门口。
林海深吸一口气，敲响了门。
“谁啊？进来！”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。
推门进去。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。房间不大，靠墙摆着几张掉漆的木桌，桌上散乱地放着些玻璃器皿、显微镜（一台老旧的单筒光学显微镜）、试剂瓶。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戴着眼镜、约莫西十多岁的男人正低头看着一份报纸，头也没抬。
“同志，您好。”林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，“我是红星生产队的知青，我们生产队……”
“红星生产队？”男人抬起头，推了推眼镜，上下打量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林海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，“什么事？看病去对面医院。”
“不是看病。”林海压下心中的不适，快速说道，“我们生产队搞了个酸菜副业，但最近有几缸酸菜变质了，长了霉。我们怀疑是环境或者菌种污染，想请您帮忙化验一下，看看是什么霉菌，好对症下药……”
“化验霉菌？”男人眉头皱了起来，像是听到了什么麻烦事，“我们防疫站主要是管传染病防治、水质检测、食品卫生抽检！你这……生产队的酸菜？又不是上市商品，不归我们管！再说了，化验霉菌要培养、要染色、要镜检，麻烦着呢！没空！”
“同志！这关系到我们生产队几十户社员的口粮和副业收入！帮帮忙吧！我们可以付钱！”林海急切地说。
“付钱？”男人嗤笑一声，放下报纸，“我们这是国家单位！不是私人诊所！化验有规定流程！要介绍信！要单位证明！你们生产队开证明了吗？公社盖章了吗？什么都没有，我怎么给你做？出了问题谁负责？”
一连串的“规定”、“流程”、“证明”砸下来，如同冰冷的铁门，将林海挡在了外面。介绍信？证明？红星生产队到县城一来一回就要一天！酸菜坊等不起！
“同志！情况紧急！能不能通融一下？先看看样本？我们……”林海还想争取。
“通融不了！”男人斩钉截铁地打断他，挥挥手，“赶紧走吧！别耽误我工作！下一个！”他不再看林海，重新拿起了报纸。
护工同情地看了看林海，无奈地推着轮椅退了出来。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林海打了个寒颤。官僚主义的壁垒，比后背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力。
“再去医院检验科试试？”护工建议道。
林海疲惫地点点头。结果可想而知。县医院检验科更忙，设备更简陋（只有一台更破的显微镜），态度更冷淡。同样的问题：介绍信？证明？没有？对不起，只负责本院病人样本！
希望的火苗被一盆盆冷水浇灭。林海被推回病房时，脸色比之前更加灰败。他靠在床头，闭着眼睛，胸口剧烈起伏。怎么办？陈薇带着希望而来，难道要让她带着失望而归？难道要让她也经历这种冰冷的拒绝？
不！绝不行！林海猛地睁开眼！眼中是困兽般的血丝！他不能靠别人！只能靠自己！靠那该死的、吝啬的、时灵时不灵的系统！靠陈薇的双手和智慧！
他需要更清晰的图像！更确凿的证据！需要……显微镜！
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——陈薇！她懂物理！她懂机械！她……能不能……造一个？哪怕是最简陋的！
就在这时，病房门被轻轻推开。陈薇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，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报纸和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。她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，但那双眼睛，在看到林海的瞬间，依旧亮得惊人。
“林海！”她快步走进来，将包裹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，“样本带来了！变质酸菜霉斑、地窖刮取物、XR-7菌种、还有正常酸菜样本！都标记好了！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，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期待，“防疫站怎么说？能化验吗？”
林海看着陈薇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期待，喉咙一阵发紧。他艰难地摇了摇头，声音沙哑：“不行……要介绍信……要证明……他们……不接。”
陈薇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，一抹失望和愤怒掠过她的脸庞，但很快被更深的坚毅取代。她抿紧了嘴唇：“意料之中。那……我们自己来！”
“我们自己？”林海看着她，“你有办法？”
陈薇没有立刻回答。她走到窗边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片刻后，她转过身，目光锐利地扫过病房，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那台老旧的、蒙着灰尘的晶体管收音机上——那是隔壁床一个出院病人留下的。
“也许……可以试试。”陈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，“给我一把螺丝刀，还有……你的怀表。”
林海立刻从枕头下摸出那块老旧的怀表（他一首贴身带着）和一把王学成留下的多用小刀（带螺丝刀头），递给陈薇。
陈薇接过工具，没有丝毫犹豫。她走到收音机旁，蹲下身，手指灵巧地拧开收音机后盖的螺丝。动作娴熟而稳定，仿佛不是在拆解一台机器，而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实验。很快，收音机的内脏暴露出来——杂乱的线路板、几个电子管（晶体管收音机里也有少量电子管用于放大）、线圈、电容……
林海屏住呼吸，紧张地看着。他不知道陈薇要做什么，但他无条件地信任她那双能创造奇迹的手！
只见陈薇的目光在零件间快速扫视，最终锁定了一个比拇指稍大、玻璃外壳、内部结构复杂的电子管——那是一个用于高频放大的小型五极管。她小心翼翼地用螺丝刀撬开电子管底座的固定卡扣，将其取了下来。
接着，她拿起林海的怀表，打开后盖，露出里面精密的齿轮和游丝。她用小镊子（从工具刀上拆下来的）极其小心地取下了怀表最核心的部件——那枚极其微小、但结构精密的擒纵叉和摆轮游丝系统！这是机械表的心脏，控制着时间的精准！
然后，她做了一件让林海目瞪口呆的事情！她将那个电子管的玻璃外壳顶端（通常是抽真空封口的）小心地在窗台边缘磕开一个极其微小的缺口！接着，她将怀表里拆下的擒纵叉和摆轮游丝系统，用细铜丝（从收音机线路板上拆下来的）极其精巧地固定在了电子管内部！让那枚微小的摆轮悬在电子管中央！
“你……这是……”林海完全看不懂了。
“光路。”陈薇头也不抬，声音冷静得可怕，“电子管玻璃壳……透光性尚可。擒纵叉和摆轮……极其精密的周期性振动结构……频率稳定……远超手工。”
她拿起那个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电子管，走到窗边，对准阳光。阳光透过玻璃壳，照射在内部高速、稳定、微幅振动的摆轮上！摆轮的微小振动，在阳光的投射下，形成了一道极其细微、但高速闪烁的光束！
陈薇拿起一块从收音机里拆下的、表面镀银的反光小圆镜（可能是调谐指示器的一部分），调整角度，将那道闪烁的光束反射出去，投射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！
奇迹发生了！
墙壁上，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、但清晰可见的、正在高速振动的光点！光点的振动频率，与摆轮的频率完全一致！
“光学杠杆……”林海瞬间明白了！陈薇利用怀表擒纵系统超高的振动频率稳定性，制造了一个极其精密的“光学杠杆放大器”！将微米级的振动，放大成了肉眼可见的光点位移！
但这和显微镜有什么关系？
陈薇接下来的动作给出了答案。她拿起一块干净的载玻片（从包裹样本的旧报纸里找到的，可能是之前包样本用的），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“变质酸菜霉斑”样本上刮取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，放在载玻片中央。然后，她将载玻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个改造电子管下方，让闪烁的光束正好穿过样本！
她再次调整反光镜的角度，将穿过样本的光束，投射到墙壁上！
这一次！
墙壁上那个原本规则振动的光点，瞬间变得极其混乱！无数细小的、不规则的、如同沸腾般的微小光斑在疯狂跳动、闪烁！仿佛一片被狂风搅动的星海！
“孢子！”林海失声惊呼！他看懂了！那些疯狂跳动的光斑，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、空气中漂浮的、以及样本上附着的霉菌孢子的布朗运动（无规则热运动）！陈薇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，将微观世界的运动，首接投影在了宏观的墙壁上！虽然看不到具体形态，但这剧烈的、无序的运动，正是微生物存在的铁证！而且，其活跃程度远超正常样本！
“看！”陈薇指着墙壁上那片混乱的光斑之海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活性……异常！远超……正常菌种和地窖样本！”
她立刻换上了“地窖刮取物”样本。
光斑依旧活跃，但强度和混乱程度明显低于霉斑样本。
再换上“XR-7菌种”样本。
光斑变得微弱、规则，只有零星的跳动。
最后是“正常酸菜”样本。
光斑几乎静止，只有极其微弱的背景闪烁。
对比！无比清晰的对比！变质酸菜霉斑样本的微生物活性，如同爆发的火山！而其他样本则平静得多！
“污染源……活性……确认！”陈薇放下工具，看向林海，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，“就是它！空气中的活跃孢子！源头……老地窖！”
林海看着墙壁上那片渐渐平息的光斑之海，又看看陈薇那双沾着油污、却创造了奇迹的手，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激动！没有显微镜！没有实验室！她用一台破收音机、一块旧怀表、一面小镜子，在县医院的病房里，打响了显微镜下的战争！并且赢了！
“薇……”林海的声音带着哽咽，“你……太厉害了！”
陈薇脸上没有笑容，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。她小心翼翼地将改造的“光学杠杆”拆解下来，把怀表零件装回去（虽然精度可能受损，但还能走），把电子管和镜子收好。
“证据……有了。”她看着林海，“接下来……”
“接下来，该让赵卫东闭嘴了！”林海眼中寒光一闪，他拿起纸笔，“写信！给老支书！附上我们的‘检验报告’！还有……让学成去公社！找张书记！汇报情况！申请支援！彻底消毒老地窖！重建储藏规范！”
他奋笔疾书，将刚才的“光学检验”结果（虽然无法描述具体形态，但活性对比异常清晰）和应对方案详细写下。他要让红星生产队的人知道，科学的力量，无处不在！即使在最简陋的条件下！
然而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，病房虚掩的门外，一道身影悄然闪过。赵卫东捂着依旧疼痛的胳膊，脸色阴沉地看着病房里发生的一切，尤其是陈薇那匪夷所思的“实验”和两人兴奋的神情。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和不安，随即转身，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。他必须立刻去找他在粮站的“舅舅”！酸菜坊……绝不能让它翻身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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