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瑾年的右手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时，温念正在调配金缮用的生漆。他蜷缩在书房角落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，像只受伤的兽。指甲缝里嵌着翡翠粉末，与血混在一起，泛着诡异的绿光，像极了老宅废墟里嵌在断墙上的碎屑。“别过来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，带着浓重的鼻音，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，“他要出来了……”
温念跪坐在他面前，把他的右手按在榉木垫板上。垫板上还留着上次修复翡翠时的金粉痕迹，像撒了层碎金。金缮刀的刀尖挑出嵌在肉里的翡翠碎屑时，他突然剧烈颤抖，像被电流击中，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后背。
她低头看去，发现他腕内侧有个“赦”字疤痕，是用小刀刻的，笔画歪歪扭扭，横不平竖不首，却透着股执拗的虔诚。这个疤痕长约2厘米，与她肩后的月牙疤形成完美镜像，一左一右，像被命运用同把刀刻下的印记。疤痕边缘的皮肤有些外翻，显然是反复抠挖过的，最新的伤口还在渗血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他刻的。”柯瑾年的声音低得像耳语，气音都带着颤抖。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，像是在看个陌生人，“二十年前在疗养院，他说只有刻上这个字，才能赦免所有罪孽。他说我们都有罪，罪在活着。”他的指尖划过温念的肩疤，动作轻得像羽毛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，指甲边缘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，带来种奇异的痒，“你的疤，也是翡翠弄的？”
温念点头时，生漆滴在他的伤口上，发出“滋滋”轻响，像烤肉的声音。她赶紧用棉签擦掉多余的漆，指尖却被他突然抓住。他的掌心滚烫，汗湿的皮肤贴着她的，像两块被火烤过的翡翠。“别用漆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哀求，“我怕金把疤盖住了，就记不清了。”
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触碰他的伤口，突然明白那些疤痕不是自残，是他在与另一个自己对抗的证明。就像她用银戒反复摩擦肩疤，不是自虐，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，确认那些记忆不是幻觉。疤痕是坐标，是地图，指引着他们找到彼此的过去。
温念改用蜂蜡为他处理伤口。融化的蜂蜡呈琥珀色，滴在伤口上瞬间凝固，形成层保护膜。“这样既能保护伤口，又不会遮住疤痕。”她轻声说，像在解释给小时候的他听。柯瑾年的睫毛颤了颤，突然松开手，任由她摆布，像只卸下防备的幼兽。
暴雨夜来得猝不及防。窗外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，像有无数辆马车碾过屋顶，震得窗棂都在响。柯瑾年被锁在卧室里，温念坐在门外的地板上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。门板上还留着上次他发病时撞出的凹痕，像个沉默的惊叹号。
里面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，接着是压抑的呜咽——他大概又在伤害自己，用疼痛保持清醒。温念把耳朵贴在门板上，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，像破旧的风箱在拉。突然，他开始唱歌，是《牡丹亭》的选段，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，跑调跑得厉害，却让她想起母亲缝纫机前的哼唱，也是这样断断续续，带着生活的烟火气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里面的动静停了。作者“废墟造梦师”推荐阅读《翡翠契约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温念的后背突然被什么轻轻撞了下，力道很轻，像片羽毛落下。她知道，是柯瑾年也背靠着门坐下了。两人之间隔着道门板，呼吸却渐渐同步，像二十年前老宅地窖里的铁链，无形地缠在了一起，分不清谁是谁的枷锁，谁是谁的救赎。
“你听过翡翠哭吗？”他的声音突然从门板后传来，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，“在疗养院的深夜，它们会发出‘呜呜’的声，像婴儿在哭。尤其是在暴雨天，声音特别清楚。”
温念想起修复翡翠时，把碎片放在耳边能听见的细微声响，像水流，又像叹息，带着种古老的忧伤。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清晰，像有人在耳边低语。“听过。”她轻声说，声音透过门板传过去，带着点失真的温柔，“我母亲说，那是翡翠里的记忆在呼吸。每道裂痕里，都藏着个没说完的故事。”
门板后的人沉默了很久，久到温念以为他睡着了。窗外的雨渐渐小了，只剩下屋檐滴水的“滴答”声，像在倒数某个时刻的到来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，混着淡淡的翡翠粉末气息——是柯瑾年发病时从口袋里散落的，他总在紧张时攥着那半块碎片。
就在温念起身要走时，突然听见他说：“明天……陪我去趟祠堂吧。”
温念的脚步顿住了。柯家祠堂在城西的老巷里，是座百年老宅，陈默说那里供奉着柯家的秘密，也囚禁着柯家的鬼魂。她小时候远远见过一次，朱漆大门紧闭，门环上的铜锈绿得发黑，像凝固的血。
“祠堂里……有什么？”她问，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有会哭的翡翠。”柯瑾年的声音很轻，像怕被谁听见，“还有二十年前的雷声，和现在的一模一样。”
窗外的暴雨还在下，雨滴打在窗玻璃上，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，急着要进来。温念摸着腕上的烫伤水泡，突然明白有些伤口不需要金缮，需要的是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。就像翡翠的裂痕，与其用金粉掩盖，不如让光透进来，让那些藏在深处的记忆，终于能见到天日。
她对着门板轻声说：“好。”
里面没有回应，但温念能感觉到，门板后的呼吸，变得平稳了些，像风浪过后渐渐平静的湖面。她靠着门板坐下，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木头上，听着门后传来的、与自己同步的呼吸声，突然觉得那些缠绕在两人身上的锁链，好像松动了些。
凌晨五点，雨停了。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，像根金线。温念站起身时，发现门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用指甲刻的“念”字，笔画很浅，是柯瑾年的笔迹。她伸出手，用指尖沿着笔画描摹，突然想起他腕上的“赦”字——原来，他们都在用疼痛，写下对方的名字。
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响动，是柯瑾年起身了。温念走到书房，将那半块刻着“念”字的翡翠碎片放在窗台上。阳光照在上面，碎片突然折射出道细小的光斑，落在《金缮技艺》的某一页上，正好是“接骨术”章节的插图：两只手捧着块断裂的翡翠，像捧着个破碎的灵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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