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。
对于王翠花来说，这三天如同被架在文火上慢烤，焦灼难熬，却又带着一丝病态的期待。她一遍遍着那张崭新的“永久”牌自行车票（托人弄到的），想象着儿子林涛骑着它在胡同里招摇过市的风光，嘴角就不自觉地咧开。安置费！那笔钱一到手，这票就能变成真家伙！至于林峰？那个小白眼狼，下乡是给他脸了！她甚至开始盘算着怎么在邻居面前“不经意”地炫耀一下这辆新车。
然而，一丝不祥的预感，如同墙角悄然滋生的霉斑，在她心底悄然蔓延。街道的王干事这两天看她的眼神有点怪，欲言又止的。还有张桂香那个贱人，昨天在胡同口撞见，居然没像往常一样躲着她走，反而用那种…那种幸灾乐祸的眼神剜了她一眼！呸！贱骨头！
“妈！钱啥时候到啊？强子他们都等着看我新车呢！” 林涛趿拉着破布鞋，一脸不耐烦地闯进来，打断了王翠花的臆想。
“急啥！快了快了！” 王翠花压下心头那点不安，换上宠溺的语气，“街道王干事说了，就这两天！你妈我办事，还能有差？”
话音刚落，院门就被拍响了。不是熟悉的邻居节奏，而是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急促和力度。
“谁啊？” 王翠花心头一跳，扬声问道。
“街道革委会的！王翠花同志在家吗？” 一个陌生的、带着严肃腔调的男声响起。
王翠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，那点不安猛地放大！她强作镇定地应了一声：“在…在呢！” 手忙脚乱地想把桌上的自行车票藏起来，又觉得不妥，最后只能胡乱塞进裤兜。
门开了。门口站着两个人。一个是街道的王干事，脸色阴沉，眼神躲闪，完全没了往日的热络。另一个是生面孔，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装，戴着一顶蓝布帽子，神情严肃，眼神锐利得像刀子，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。
“王翠花同志，” 那陌生干部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，“我们是街道革委会调查组的。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一下。方便进去谈吗？”
“调…调查组？” 王翠花的脸唰地一下白了，声音都变了调，“进…进来吧…”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，让开门口，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。
林涛也懵了，傻愣愣地杵在堂屋中间，看着这两个面色不善的人。
调查组干部和王干事走进堂屋。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填满。干部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简陋的屋子，最后定格在王翠花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。
“坐吧。” 干部自己先在一张破旧的方凳上坐下，示意王翠花也坐。王干事则站在一旁，低着头，不敢看王翠花。
王翠花战战兢兢地在另一张凳子上坐下半个屁股，双手紧紧绞在一起，指节发白。
“王翠花同志，” 干部打开文件袋，抽出一张纸（正是林峰投递的那封举报信），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，“我们收到群众反映，你在担任街道代销点临时工期间，可能存在一些经济上的问题。比如，克扣斤两，以次充好？还有，你家里的生活水平，似乎和你的实际收入不太相符？群众对此有些看法啊。”
轰！王翠花只觉得脑袋里像炸了个雷！克扣斤两？以次充好？生活水平？举报信！有人举报她！
“谁？！谁胡说八道！” 王翠花猛地站起来，声音尖利得刺耳，脸因为激动和恐惧涨得通红，“这是污蔑！赤裸裸的污蔑！我王翠花清清白白！在代销点干活，一颗心都扑在为人民服务上！哪个黑心烂肺的敢造谣？！让他出来跟我对质！” 她挥舞着手臂，唾沫星子乱飞，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的恐慌。
干部眉头微皱，显然对这种撒泼式的反应很不满。他敲了敲桌子，声音冷了几分：“王翠花同志！注意你的态度！我们是代表组织来调查核实情况的！不是来听你骂街的！有没有问题，组织自然会查清楚！你只需要如实回答！”
“我…我…” 王翠花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，看着干部冰冷的眼神和旁边王干事那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，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。她颓然跌坐回凳子上，嘴唇哆嗦着，“我…我是清白的…肯定是有人眼红…对！肯定是张桂香那个贱人！她嫉妒我！她…”
“张桂香同志的问题，组织会另外调查。” 干部打断她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现在说的是你！群众反映，去年年底发红糖票，你经手的那批，有人反映分量不足？还有，有人看见你私下藏过几张‘处理价’的布票？有没有这回事？”
王翠花的脸瞬间由红转白，再由白转青。红糖票…那次她确实偷偷刮了点边角料下来，想着给林涛熬糖水…布票…那是她偷偷从一堆准备作废的旧票里挑出来的几张好的…怎么会…怎么会有人知道？！
“我…我…” 她语无伦次，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，眼神慌乱地西处瞟，就是不敢看干部的眼睛，“那…那都是…都是误会…是…是秤不准…布票…布票是…是捡的！对！捡的！”
“捡的？” 干部嘴角勾起一丝冷笑，显然不信，“这么巧？王翠花同志，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！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，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！”
就在这时，院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！
“放开我！你们凭什么抓我？！我爸是工人！” 林涛那熟悉的、带着嚣张和惊恐的嚎叫声清晰地传了进来！
堂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！
王翠花猛地扭头看向门口，只见两个戴着红袖标、穿着工装的工人民兵，一左一右扭着挣扎嚎叫的林涛，正大步走进院子！林涛的衣服被扯得歪歪扭扭，脸上还带着一道擦痕，显然是反抗过的痕迹。
“林涛！” 王翠花尖叫一声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，就要扑过去，“你们干什么？！放开我儿子！”
“站住！” 一个民兵厉声喝道，挡在王翠花面前，“林涛涉嫌多次破坏公共财物，偷窃国家回收物资，现在带回去调查！无关人员退后！”
“破坏？偷窃？放屁！我儿子是好孩子！你们这是诬陷！” 王翠花疯了似的想推开民兵，却被对方铁钳般的手牢牢挡住。
“好孩子？” 另一个民兵冷笑一声，从兜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、刀柄缠着破布的小水果刀，“认识这个吗？去年春天居委会花圃被毁的现场找到的！还有，收废品的孙大爷，认得你儿子吧？他堆的废铁料，三天两头被踢散，还丢东西！有人看见是你儿子干的！”
林涛看到那把刀，脸色瞬间惨白，挣扎得更厉害了：“不是我！不是我！是…是强子他们干的！我只是…只是路过！”
“是不是你干的，回去说清楚！” 民兵不由分说，扭着他就往外拖。
“妈！救我啊妈！” 林涛惊恐的哭嚎声在院子里回荡。
王翠花只觉得天旋地转！儿子被抓了！还是破坏公物、偷窃国家物资这种大帽子！这比她自己被调查还要命！她眼前一黑，差点晕过去。
堂屋里，街道调查组的干部和王干事也走了出来，看着这混乱的一幕。干部的脸色更加阴沉，看向王翠花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鄙夷。王干事则是一副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，悄悄往后退了一步，离王翠花远了些。
“王翠花同志，” 干部的声音冰冷刺骨，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意味，“看来你家里的问题，比群众反映的还要复杂！你儿子的事情，我们会和派出所那边沟通。至于你的问题，先写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！明天交到街道办！要深刻！要老实！”
说完，他不再看在地、面无人色的王翠花，带着王干事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院子里，只剩下王翠花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，听着儿子被拖远时越来越弱的哭嚎声，还有邻居们从门缝、窗户后投来的、混杂着惊惧、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。
风暴，毫无征兆地降临！王家的天，塌了！
而在里屋那扇虚掩的门缝后，一双年轻的眼睛，正透过狭窄的缝隙，冷静地注视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。林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眼底深处，一丝冰冷的、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光，一闪而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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