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：血色战场的余温
硝烟终于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散去，露出被炮火啃噬得坑洼不平的土地。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熔金，云层被镀上镶边，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气——那是混合了火药、泥土与鲜血的味道，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，粘在每个人的衣襟上、发梢上，甚至睫毛上。风过时，带着远处村庄隐约的狗吠，却吹不散这战场特有的、令人窒息的气息。
我军阵地上，幸存的士兵们正拖着疲惫的身躯清理战场。三排长赵勇拄着一根断裂的步枪枪管，那枪管上还留着被炮弹碎片砸出的凹痕，边缘卷着焦黑的铁皮。他的右腿在冲锋时被弹片划伤，血己经凝固成暗褐色，和泥土粘在一起，每挪一步都牵扯着伤口，疼得他额头首冒冷汗。他一瘸一拐地挪到一个半人深的弹坑边，弯腰捡起半片染血的军装。那布料是通讯员小陈的——早上出发时，这孩子还笑着说要给他娘捎块罗店的桂花糕，说他娘最爱吃甜口，战场上要是能活着回去，就用攒下的津贴买两斤，再带瓶桂花酒。现在，只有这半片布料还留着点微乎其微的温度，像小陈最后残留的呼吸，轻轻拂过赵勇的指尖。
布料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“陈”字，是小陈他娘绣的。赵勇记得小陈总把这军装当宝贝，说这字绣得丑，却天天穿着舍不得换。他把布料小心翼翼地叠好，塞进贴胸的口袋里，那里还揣着小陈托他保管的家书，信里说“娘，等打完仗，我就回家娶邻村的翠儿，给您生个大胖孙子”。赵勇的指腹着布料上的血迹，那血迹己经半干，边缘发脆，像极了战场上随处可见的、被晒得干裂的泥土。
“排长，这边还有活的！”一个年轻士兵的喊声划破沉寂，带着点惊惶。赵勇心里一紧，踉跄着跑过去，伤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，他扶着身边的断墙喘了半天才缓过来。只见两个卫生员正跪在一个日军伤兵身边，其中一个正用剪刀剪开他的裤腿，另一个手里捏着止血带，脸色发白。那伤兵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，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，嘴唇干裂得起了皮，左腿被炸得血肉模糊，裤管早己被血浸透，此刻正咬着牙发抖，眼神里满是恐惧，像只受惊的小鹿。他身上的军装破了好几个洞，领口的扣子掉了一颗，露出细瘦的脖颈，上面还留着没刮干净的绒毛。
“别碰他！”五班长红着眼冲过来，手里还攥着颗手榴弹，引线都被他拽开了一半，要不是身边的士兵死死拉住，恐怕早就扔了出去。五班长的胳膊被刺刀挑过，包扎的纱布渗着血，他指着那日军伤兵，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：“昨天就是他班里的人，把老李的肠子都挑出来了！老李临死前还抓着我的手说‘照顾好我家娃’，你让我怎么不恨他？！”
“放下！”赵勇喝住他，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他蹲下身，看着那日军伤兵，对方吓得缩了缩肩膀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，却用生硬的中文说：“水……水……”他的声音细弱，像只快被掐死的鸟。
赵勇从腰间解下水壶，那水壶是出发前村里王大爷给的，粗陶的，上面还刻着个“福”字。他拧开盖子，递过去。伤兵颤抖着接过，因为太急，水洒了大半，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，打湿了胸前的衣襟。赵勇忽然想起自己的弟弟，去年被抓了壮丁，现在不知在哪片战场上，是不是也这样狼狈地求着一口水，是不是也会被敌人指着鼻子骂“刽子手”。他弟弟比这伤兵还小一岁，出发时还穿着他给做的布鞋，鞋底纳了三十层布，说能走远路。
“给他处理伤口。”赵勇对卫生员说，然后转向五班长，把他手里的手榴弹夺下来，重新扣上引线，“他现在是伤兵。老李的仇，我们记着，但不是这么报的。”五班长红着眼，一拳砸在断墙上，砖屑簌簌往下掉：“可他是鬼子啊！”赵勇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伤口的疼让他抽了口气：“是鬼子，也是个人。等他伤好了，该审审，该办办，但现在，咱不能跟他们一样，对着伤兵动刀子。”五班长没说话，蹲在地上，双手插进头发里，肩膀一抽一抽的。
“排长，连长让清点伤亡。”通讯员小张跑过来，他的帽子丢了，额头上缠着纱布，渗出血迹，手里拿着个沾满泥污的本子。那本子是用牛皮纸包的封面，边角都磨破了，里面的纸页因为浸过血和雨水，己经变得又潮又硬，粘在了一起。赵勇接过，翻开时，纸页发出“沙沙”的脆响，像枯叶在摩擦。上面的名字大多被血浸透，只能辨认出模糊的笔画——“李建国”三个字只剩下个“李”字的上半部分，“王铁蛋”的“蛋”字被弹片划破了个洞，露出后面一页的“赵”字。
他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铅笔，那是小陈给他的，笔杆上还刻着个笑脸。他一笔一划地添上“陈明亮”三个字，笔尖太钝，又用力过猛，纸页被戳破了个洞，像扎在心上。他想起小陈总说：“排长，你这字得练练，不然以后写家书，嫂子都认不出。”现在，这歪歪扭扭的字，却成了小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之一。
不远处，几个士兵正合力抬着担架，担架是用门板和绑带做的，上面躺着二连的王指导员。他腹部中了一枪，脸色白得像纸，嘴唇干裂，却还在断断续续地说：“把……把那挺重机枪……挪到……歪脖子树下……那里视野好……能 cover（掩护）左翼……”话没说完，头就歪向了一边，眼睛还睁着，望着天空那片熔金的云。抬担架的士兵脚步一顿，走在前面的老周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：“指导员！你醒醒啊！你说过打完这仗，带我们去你家吃你婆娘做的红烧肉的！”后面的士兵也红了眼，却只是咬着牙往前走，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。
赵勇别过头，看向日军撤退的方向。那里的硝烟也在沉降，露出折断的太阳旗，旗面被弹片撕开了个大口子，像条死蛇挂在断树上。远处的战壕里，还能看到日军丢弃的钢盔，有的倒扣在地上，有的滚在弹坑里，里面积着浑浊的水。他忽然想起战前老百姓送来的那些鸡蛋，用粗布包着，还带着体温，王大娘塞给他的护身符，红布做的，里面包着五谷杂粮，说能挡子弹。他摸了摸胸口，护身符还在，只是边角磨破了。
村口的孩子们举着小旗子喊“解放军叔叔加油”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，那几个孩子里，最小的才三岁，扎着羊角辫，举着个用红纸糊的小旗子，跑起来一晃一晃的，差点摔倒。赵勇当时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，说：“等叔叔打完仗，给你带糖吃。”现在，他口袋里还有块水果糖，是出发前那孩子硬塞给他的，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。
“排长，该撤了。”小张在旁边提醒，他的声音也带着哭腔。赵勇点点头，最后看了眼这片土地——弹坑里积着暗红色的水，水面上漂着碎布、弹壳，还有半片没烧完的旗帜；碎弹片在夕阳下闪着冷光，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；还有几株野草从焦土中钻出来，叶片上沾着血珠，却倔强地挺着，其中一株的顶端，还开着朵小小的黄花，在风中轻轻摇晃。
他转身时，衣角带起一阵风，吹起了小陈那半片军装。布料在空中打了个旋，缓缓落下，正好盖在那株开着黄花的野草上，像给这血色战场，留下了一点温柔的余温。远处的归鸟掠过天空，翅膀划破熔金的云层，留下淡淡的痕迹，仿佛在说，无论多么惨烈的战斗，总会过去，而活着的人，还要带着这些余温，继续往前走。
士兵们陆续集合，赵勇看到那个日军伤兵被两个卫生员扶着，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，他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恐惧，只是低着头，看着脚下的路。五班长走在他旁边，虽然还是一脸不情愿，却时不时扶他一把。担架上的王指导员，眼睛被一个小战士轻轻合上了，仿佛只是睡着了。
队伍慢慢移动，像一条在焦土上爬行的蛇，带着满身的伤痕，也带着那些无法磨灭的记忆，朝着夕阳升起的方向走去。赵勇摸了摸贴胸的口袋，那里有小陈的半片军装，有他的家书，还有那块快化了的水果糖。他知道，这些都是这片战场留下的余温，会陪着他们，走很远很远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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