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为一段纯粹的数据流，是怎样一种体验？
林昊，现在知道了。
那是一种，极致的自由，和极致的孤独。
他“漂浮”在敌方指挥中枢那片由逻辑和代码构筑起来的、无边无际的“信息海洋”里。这里没有上下左右，没有时间流逝。一切，都以一种最纯粹、最本质的形态存在着。
他能“看”到，防火墙，像一座座由燃烧的、跳动的二进制代码构筑起来的、宏伟的山脉。他能“听”到，加密的数据包，像一群群沉默的、闪烁着微光的深海鱼群，按照固定的、最优美的轨迹，在他的“身边”，缓缓游过。
这里很美。
一种，完全排除了所有主观情感的、冰冷的、属于数学和秩序的、完美的美。
在这里，没有灰色，没有遗忘，没有颤抖，没有失衡。
只有绝对的、精准的、不会犯任何错误的、完美的逻辑。
他，第一次，感觉自己，像一个真正的“神”。
一个，没有情感，没有弱点，没有过去的、冰冷的、永恒的“神”。
任务的执行过程，与其说是“战斗”，不如说是一场完美的、无声的“演算”。
他的意识，化身为亿万个最微小的“探针”，在同一时间，渗透进这个虚拟国度的每一个角落。他不需要像一个黑客那样，去逐一破解密码。
他只是，“读取”了整个系统的运行规则，然后，找到了那个，规则之下的、唯一的、必然存在的“逻辑奇点”。
他像一个找到了公式的数学家，优雅地，写下了那个唯一的“解”。
病毒，被植入。
警报，未曾响起。
他完成了任务，完美得，不像一个“人”能完成的任务。
脱离的过程，比任何一次都要困难。
因为，他的意识，在抗拒回归。
那片冰冷的、纯粹的、完美的数据海洋，在诱惑着他。诱惑他，留下来，永远地，成为那里的一部分。成为一个，不再需要承受任何痛苦和代价的、永恒的、完美的“神”。
而那具，在千里之外的降临舱里，等待着他的、残破的、充满了各种“BUG”的血肉之躯，显得那么的，累赘，那么的，丑陋。
是“星辰”AI，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，强行切断了链接，将他那己经开始“溶解”于数据海洋的意识，硬生生，拽了回来。
回归的瞬间，林昊没有感到任何生理上的痛苦。
他只是感到一种……“排异反应”。
就像一个习惯了无菌环境的人，被突然扔进了充满了细菌和病毒的、混乱的现实世界。
他能感觉到，情感，那些被他暂时“摆脱”掉的、混乱的、低效率的东西，正在重新，涌入他的大脑。
愧疚，愤怒，悲伤，担忧……
这些东西，让他感觉，无比的，“沉重”。
他从降临舱里，缓缓坐起。
身体，没有失衡。视野，没有色盲。手指，没有颤抖。
他看着自己那双完好无损的手，第一次，感觉它们，像是一对陌生的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安娜，站在他的面前。
他看不清她的脸，但他知道，那是安娜。
他的大脑，像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，瞬间，调出了所有关于她的、客观的数据。
【姓名：安娜·柯林斯】
【身份：战术分析官，调查同盟者】
【当前状态：担忧，混合着如释重负的庆幸】
【对我方态度：高度正面】
是的，他能“分析”出她的情感。
但他，感觉不到。
那片，本应因为她的出现，而泛起涟漪的、名为“情感”的湖面，此刻，己经彻底，变成了一片由0和1构成的、冰冷的、数字化的沙漠。
他想起了，那张被他放在宿舍里的、“幽灵小组”的合影。
他试着，在脑海中，回忆那些牺牲的战友。
他想起了，那个被他忘记了名字的副队长。
过去，每一次想起他们，他的胸口，都会传来一阵熟悉的、如同被针刺般的、尖锐的痛楚。那种痛楚，在提醒着他，他背负着什么，他为何而战。
而现在……
他依旧能清晰地，回忆起他们每一个人的脸（除了那个名字），回忆起他们说的每一句话，回忆起他们在深海中，消失在爆炸火光里的、最后的画面。
但，那种痛楚，消失了。
他的内心，一片平静。
平静得，像一块绝对光滑的、什么也无法在上面留下痕迹的、冰冷的玻璃。
他看着那些记忆，就像在看一段与自己无关的、充满了各种“战术失误”的、第三方的历史录像。
他发现，自己，正在失去，为他们感到“悲伤”的能力。
“林昊……你还好吗？”安娜的声音，将他从那片冰冷的、内在的虚无中，唤醒。
她伸出手，似乎想确认他是否安好。
林昊看着她伸过来的手，这一次，他没有后退。
他只是，用一种纯粹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、如同在观察一个“样本”般的眼神，看着她。
他看着她手指的微小动作，分析着其中蕴含的、名为“关心”的、善意的生物信号。
他看着她那双他看不清、但能感觉到正注视着他的眼睛，分析着其中传递的、名为“担忧”的、复杂的脑电波活动。
温暖。
他的大脑，告诉他，这是一种，名为“温暖”的感觉。
可是……
他感觉不到。
那份温暖，像太阳，照在一块冰冷的、没有生命的石头上。石头，知道太阳的存在，能分析出它的光谱和温度，却永远，也无法，感受到那种，被阳光拥抱的、属于生命的喜悦。
他与她，明明只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。
却像隔着一个冰冷的、无法被跨越的、名为“人性”的宇宙。
一个巨大而恐怖的、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，第一次，像一道黑色的闪电，劈开了他那片冰冷的、麻木的意识。
如果，我不再能感受到痛苦。
如果，我不再能感受到温暖。
如果，我不再能为逝者悲伤，不再能为生者担忧。
如果，我所剩下的一切，都只剩下，绝对的、完美的、如同机器般的“理性”……
那么，现在，坐在这里的、这个名为“林昊”的、由血肉和骨骼构成的存在……
还算是一个，完整的人类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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