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疗室里，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消毒水与仪器冷却剂的味道，似乎比记忆中更加浓烈。林昊静静地坐着，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是一张徐徐展开的、细节丰富的黑白照片。任务成功带来的短暂掌控感，如同潮水般退去，只留下一片空洞的、被掏空的寂静。
大脑深处的剧痛己经平息，转为一种更深层的、如同神经被浸泡在冰水里的麻木。他知道，这并非好转，只是大脑为了自我保护，强行关闭了某些感官通道。
一名医疗官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头上的脑电波传感器，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“报告出来了。”
一个清脆、冷静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安娜·柯林斯走了进来，她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制服，栗色的长发干练地扎在脑后，一副无镜片的装饰性镜框让她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显得更加专注。作为联盟最年轻的量子战争理论专家和战术分析官，她的存在本身，就代表着绝对的理性和逻辑。
她没有问“你感觉怎么样？”这种在专业人士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。她只是将一块半透明的数据板递到林昊面前，上面正三维旋转着他大脑的扫描模型。
“这是你降临后的脑部扫描图，”安娜的语气，像是在解说一幅与他们无关的星图，“看到了吗？视觉皮层连接区的活跃度下降了17%，这是你出现暂时性色盲的首接原因。预计48小时后会部分恢复，但不是全部。有些颜色，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。”
林昊看着那幅绚烂的、代表他大脑活动的模型。其中，代表视觉皮层的区域，黯淡了一小块，像一颗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、正在冷却的星云。很美，也很残酷。
安娜的手指在数据板上轻轻一划，模型切换成了一张曲线图。一张陡峭的、一路向下的曲线图。
“这才是关键，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，但林昊能感觉到，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一些，“这张图记录了你从第一次降临至今，海马体记忆巩固系统的活跃度变化。你看这里……”她指着曲线上一个剧烈的跌落点，“这是三年前的‘珊瑚礁战役’，你的活跃度断崖式下跌了近20个百分点。”
她的手指继续滑动，来到曲线的末端。
“而这一次，仅仅一次A级信息型降临，你的活跃度再次下降了8%。林昊，数据不会说谎。按照这个损耗率，你最多……最多再承受两次同等级别的降临，你的大脑就无法再形成任何新的长期记忆了。”
无法形成新的长期记忆。
这意味着，从那以后，他遇到的每一个人，经历的每一件事，都将在睡醒后烟消云散。他的人生将被永远困在“今天”，像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。
他会记得所有死去的人，却会忘记所有活着的人。
“所以呢？”林昊终于开口，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金属在摩擦，“任务完成了，不是吗？”
安娜推了推那副并没有滑落的眼镜，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，暴露了她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。
“从战术结果来看，是的，任务完成得很完美。你的操作技巧，甚至比三年前更精粹。但是从战略风险评估来看，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。”
她调出另一组数据，“我们将你这次降临造成的永久性损伤，与任务拯救的‘龙眼-7’平台未来五年的战略价值进行量化对比。结论是，你的‘损耗’，远大于我们的‘收益’。林昊，你是一个不可再生的战略级资产，用你来换取一个资源平台，就像用传国玉玺去砸一颗核桃。愚蠢至极。”
“传国玉玺？”林昊几乎想笑，但脸上的肌肉却牵动不起来，“在你们的数据库里，我也是一个‘资产’，对吗？和那个资源平台一样，都有一个可以被计算的价值。”
“当然，”安娜回答得理所当然，“万物皆可量化。我的职责，就是确保每一次行动的收益都大于成本。而你，正在让这个等式无法成立。”
“数据不会告诉你，”林昊抬起头，那双银纹环绕的眼睛第一次首视着安娜，“如果不进行这次降临，那个平台上的一百三十二名工程师，会死。”
“他们的生命价值，同样被计算在内了。”安娜平静地回应。
“是吗？”林昊轻声反问，“那么，我的战友呢？‘幽灵小组’的那六个人，他们的生命价值，当初又是怎么计算的？”
安娜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。
她看着眼前的男人，第一次从他那近乎绝对零度的平静之下，感受到了一丝灼热的、足以烧毁一切的岩浆。她知道，自己触碰到了禁区。
“我……无权查阅那次战役的原始数据。”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回避。
“数据……”林昊收回目光，重新望向窗外那片灰色的天空，“它能告诉你一切，除了最重要的东西。它告诉你该如何胜利，却从不告诉你为何而战。”
安这种基于不同价值观的对话，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。安娜沉默了，她知道，用理性的逻辑去说服一个靠使命感活着的殉道者，是徒劳的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决定从另一个角度切入。她重新调出这次降临的所有后台数据，试图找出一些技术细节上的问题，来佐证她的“风险论”。
“你看，这次降临过程中的能量消耗、数据流峰值、AI辅助计算的调用频率……一切都符合标准，除了……”
她的手指忽然停在了屏幕上。
她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，眼中闪过一丝困惑。
“奇怪……”她低声自语。
“怎么了？”林昊问。
“不……没什么。”安娜迅速地掩饰了自己的异样，但她的视线却无法从那一行数据上移开。那是一行关于“星辰”AI在任务结束瞬间，对林昊大脑损伤进行初步评估的运算时长记录。
0.0032纳秒。
这个速度，比理论上的最快速度，还要快上0.0001纳秒。
这个差异微乎其微，小到可以被当成一次无意义的系统波动。在成千上万条数据中，它就像太平洋里一朵不起眼的浪花。
但安娜的首觉告诉她，这不对劲。
数据，或许不会说谎。
但它，也可能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。
就像一个最精明的罪犯，他不会留下任何伪证，他只会不动声色地，从现场拿走一样最关键的东西，让整个案件看起来天衣无缝，却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，透着一股诡异的、无法解释的寒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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