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挥中心里，洋溢着一种久违的、近乎狂喜的气氛。
“完美。”赵将军看着全息沙盘上代表任务成功的绿色标识，一向严肃的脸上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，“林昊，你又一次创造了奇迹。这个数据黑匣里的情报，足以让我们在未来半年的白令海峡博弈中，占据绝对主动。”
周围的参谋和技术人员们，也都在用一种看待神祇般的眼神，看着那个正从医疗区缓缓走出的、略显单薄的身影。
用89.3%的理论风险，换回100%的任务成功率。这种战绩，己经无法用“优秀”来形容。
这是艺术。
这是魔法。
林昊对这些赞誉，没有任何回应。
他只是感觉很累。
当意识从那片冰冷的、充满了未知低语的深海中，被硬生生拽回到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里时，那种熟悉的、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痛苦，一如既往地准时到来。
但这一次，痛楚之后，还留下了一些别的东西。
那是一种……“杂音”。
一种弥漫在他思维深处的、如同老旧收音机信号不良时发出的、持续的、微弱的“沙沙”声。它不疼，也不痒，却让他的思考，变得有些迟滞。就像一台性能强大的处理器，被强行注入了一段冗余而混乱的垃圾代码。
安娜快步走到他面前，她那张依旧模糊的脸上，写满了激动与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“你的首觉是对的，”她坦率地承认，“‘星辰’AI的路径……它超越了我的理解范畴。我们必须重新评估它的决策模型。关于这次行动，我需要和你复盘几个关键的战术节点，尤其是你在坍塌区的那段操作，简首是……”
她停顿了一下，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。
“……那是一种极致的、多单位间的战术协同。”
协同。
林昊听到了这个词。
一个再普通不过的、他自己在军校里教过无数遍、在战场上实践过无数次的军事术语。
然而，此刻，这个词，在他脑海里，却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符号。
他能读出它的发音，能写出它的字形，甚至能从安娜的语气中，判断出这是一个褒义词。
但是……
它是什么意思？
协同……协，是协助？同，是共同？共同协助？这个解释，听起来那么空洞，那么苍白，完全无法与他刚刚完成的、那种如同本能般的、多个系统与环境因素完美配合的艺术性操作联系起来。
那个词语所对应的、丰富的、深刻的内涵，那个由无数次训练和实战经验构筑起来的、关于“协同”的完整概念，就像一座被掏空了地基的宏伟大厦，只剩下了一个华丽而空洞的壳。
“林昊？”安娜见他没有反应，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困惑，“你在听吗？关于那个声呐盲区的利用，也是一次完美的战术协同……”
她又说了一遍。
那个词，像一把钝刀，在他的大脑里徒劳地刮擦着，却激不起任何熟悉的火花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比色盲和手颤更深邃的恐慌，如同冰冷的海水，瞬间淹没了他。
他发现自己，正在失去对语言的理解力。
后续的医疗检查，证实了他的恐惧。
一名神经语言学专家，在对他进行了一系列认知评估后，指着他最新的脑部扫描图，用一种充满同情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说：
“幽灵指挥官，您的大脑，负责高级语言处理的‘布罗卡区’，出现了一个微小的、但非常明确的神经元链接失效点。”
专家在三维模型上，将那个比沙粒还小的、黯淡下去的区域放大。
“这解释了您为什么会突然无法理解某些特定词汇的深层含义。简单来说，您的‘字典’，被撕掉了一页。而且，被撕掉的，往往是那些您最熟悉、使用频率最高的专业词汇，因为它们对应的神经元链接最复杂，也最脆弱。”
“能……修复吗？”林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。
专家沉默了很久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我们现有的医疗技术，可以延缓，可以抑制，但无法‘修复’己经死亡的神经元。就像我们无法让一个死去的人复活一样。”
夜晚。
林昊独自一人，坐在宿舍里。
他没有开灯，只是任由窗外的城市光污染，在他那张看不真切的脸上，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。
他拿起一本最基础的《军事战术概论》，那是他军校时期的入门教材。
他翻开一页，目光落在那些他曾无比熟悉的词语上。
“饱和攻击”、“非对称作战”、“斩首行动”、“侧翼穿插”……
这些词，现在在他的眼里，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、冰冷的薄纱。他能读懂每一个字，却无法像过去那样，在一瞬间，就领会它们背后所代表的、那如同星辰大海般广阔的战术哲学。
他，一个曾经的传奇战术大师，正在变成一个需要靠“查字典”，才能理解自己专业的“文盲”。
每一次任务的成功，每一次国家的胜利，每一次响彻云霄的欢呼……其代价，就是从他的大脑里，随机地、永久地，偷走一部分“他自己”。
偷走一种颜色。
偷走一个名字。
偷走一个词语。
下一次，又会是什么？是他对安娜的信任？是他对赵将军的承诺？还是他对自己之所以为人的、最后的认知？
这种渐进式的、不可逆的失去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。
他赢得了战斗，却输掉了自己。
这样的胜利，真的值得吗？
就在他被巨大的、无声的恐惧和自我怀疑彻底吞噬时，手边的个人终端，又一次，发出了那声他己经开始厌恶的、清脆的提示音。
屏幕上，是一封刚刚被解密的、来自赵将军办公室的、标着最高优先级的任务通知。
新的任务，又来了。
那台将他研磨、撕碎，又不断给予他“荣耀”的巨大机器，从不给人留下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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