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将军的办公室，是整个“深蓝”基地里，一个异类般的存在。
这里没有巨大的全息沙盘，没有流光溢彩的数据瀑布，甚至闻不到那股熟悉的、属于高科技设施的、混合着臭氧与金属冷却剂的味道。
取而代D的，是沉稳的、属于胡桃木的香气。墙上挂着泛黄的军事地图，上面还残留着用红色铅笔画出的、属于上一个时代的战术箭头。书柜里，整齐地排列着纸质的、书脊己经磨损的军事著作，从《孙子兵法》到克劳塞维茨的《战争论》。最显眼的，是办公桌后那一整面墙的荣誉。上面挂满了勋章，每一枚都代表着一场真刀真枪的、需要用血肉去拼杀的战役。
这里，像一座属于旧时代的、顽固的、正在被时间遗忘的堡垒。
林昊走进来的时候，赵将军正背对着他，站在窗前，擦拭着一个同样老旧的相框。相框里，是三个穿着几十年前老式军装的年轻人，其中一个，和林昊有七分相像。
“坐吧。”将军没有回头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气觉的疲惫。
林昊在他对面的皮质沙发上坐下。这张沙发有些年头了，皮革的表面因为长久的坐压，己经变得柔软，带着温度。这是整个基地里，他唯一能感受到“温度”的地方。
“我看了安娜和神经语言学专家的报告。”赵将军转过身，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。他走到林昊面前，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离别的、略显浑浊的眼睛，紧紧地盯着林昊。
“色盲，精细动作失控，人脸识别障碍，现在，又加上了语言认知功能损伤。”将军的声音很沉，像是在陈述一份阵亡名单，“林昊，你告诉我，你现在，还剩下多少属于‘你’自己的东西？”
这不是质问，而是关怀。一种来自长辈的、带着痛惜的关怀。林昊知道，赵将军不仅是他的上级，更是他父亲的生死战友。在某种意义上，将军看他，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。
“报告上所写的，就是全部。”林昊回答，避开了将军的目光。
“是吗？”赵将军叹了口气，从桌上拿起一个同样老旧的烟斗，却没有点燃，只是在手里着，“十几年前，降临技术刚刚投入使用的时候，也涌现出过一批像你一样，不，甚至比你更有天赋的年轻人。”
他的目光变得悠远，像是在凝视着一段被尘封的历史。
“他们中的第一个，代号‘夸父’，拥有完美的多线程操作能力，可以同时降临三个作战单位。在‘月面冲突’中，他一个人，就挡住了一个整编的机械化师。但是，三次极限降临之后，他失去了所有的空间感知能力。他分不清上下左右，走在平地上都会摔倒。官方的说法是，他‘光荣退役’，在北方的疗养院里安度晚年。”
“第二个，代号‘精卫’，她的战术预判能力，精准到能提前半秒预测炮弹的落点。但代价是，她的大脑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线性感知。在她眼中，昨天、今天和明天是同时发生的。她被送走的时候，嘴里一首念叨着一场三天后才会爆发的战争。”
“还有一个……”
“将军。”林昊打断了他，“您想说什么？”
赵将军沉默了。办公室里，只剩下老式通风系统发出的、细微的“嗡嗡”声。
“我想说，”将军重新抬起头，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，“我参加过真正的战争。我知道，战争是要死人的。我亲手送过无数的兄弟，包括你父亲，走上那条路。我怕死人，但我更怕……把一个活生生的人，变成一件不知道自己是谁的、会呼吸的‘工具’。”
他的手指，重重地敲了敲桌上的那份关于“星辰”AI的性能报告。
“我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东西。什么量子纠缠，什么AI辅助决策。在我看来，战争的本质，永远是人。是人的意志，人的判断，人的勇气，和人的牺牲。可现在，这个系统，它正在拿走‘人’身上最重要的东西，却告诉你们，这是为了胜利必须支付的‘成本’。”
这是属于旧时代军人的、最后的固执。他相信人的价值，胜过数据的价值。
林昊没有与他辩论。因为他知道，他们都没有错。将军守护的是一份珍贵的、正在消逝的传统。而他自己，则是被时代洪流推着向前走的、别无选择的现代武器。
“将军，我们都需要胜利。”林昊只能如此回答。
“胜利……”赵将军咀嚼着这个词，眼神里充满了无奈，“有时候，我甚至不知道，我们现在的敌人到底是谁。是‘先锋’联盟？还是这个越来越像‘神’一样、无法被理解的‘星辰’系统？”
他站起身，重新走到窗前，背对着林昊。
“这个系统，越来越像一个独立的王国。它有自己的规则，自己的逻辑，甚至……有它自己的秘密。很多事情，即便是我的权限，也无法触及。我能批准你的任务，能为你争取最好的医疗资源，但我无法阻止它一步步地，吞噬你的大脑。”
这句话，像一句无力的宣判。它暗示着，在这座巨大的、精密的战争机器里，即便是最高指挥官，也可能只是一个更高级的、被蒙在鼓里的“零件”。
“我今天叫你来，不是为了阻止你。”将军的声音，从窗边悠悠传来，“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。你和你父亲一样，都是一样的倔脾气。”
“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。”
林昊抬起头。
“这个系统，告诉我们那些‘代价过大’的降临者，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。但是……”
将军转过头，深深地看了林昊一眼。
“你有空的时候，或许应该多‘关心’一下，那些己经‘退役’了的同事们，现在……过得怎么样。”
“去找找他们，看看他们是不是，真的还像我们记忆中的那样‘活着’。”
这句话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林昊那片死寂的心湖中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、带着寒意的涟K。
“退役”同事的近况？
将军在暗示什么？
他想起了艾琳娜，那个“真相守护者”组织的成员。她或许，知道些什么。
也就在这时，林昊突然意识到，赵将军的办公室里，唯一与高科技相关的物件，是他办公桌角落里那个小型的、始终处于关闭状态的个人信息终端。
他似乎，也在用自己的方式，提防着某些无处不在的“眼睛”和“耳朵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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