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到临时指派，去给γ级预备降临者（）当一堂“实践课”教官的命令时，林昊并没有感到意外。
这大概是上层对他的某种“保护性”安排。让他远离前线，接触一些“安全”的工作，或许能延缓他大脑的崩坏速度。
但林昊知道，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，有些地方，比战场更像地狱。
比如，此刻的γ级模拟训练场。
巨大的穹顶之下，数十张年轻到甚至有些稚嫩的面孔，正仰视着他。他们的眼睛里，燃烧着同一种火焰——一种由梦想、激情、国家荣誉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，混合而成的、明亮到近乎天真的火焰。
三年前，不，或许是更久以前，林昊的眼睛里，也曾燃烧过同样的东西。
他记得那种感觉。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，是即将驾驭钢铁巨兽、捍卫疆土的英雄。以为每一次心跳，都在为一个伟大的时代而搏动。
现在，他看着他们，就像一个早己熄灭的、只剩下冰冷蜡泪的烛台，看着一排刚刚被点燃的、正熊熊燃烧的新蜡烛。心中五味杂陈，有怀念，有怜悯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无能为力的、看着飞蛾扑向火焰的疲惫。
“今天，我们要讲解的是降临技术的基础原理，以及‘海狼’系列作战单位的操作要点。”
林昊的声音，通过扩音设备，回荡在空旷的训练场里。他用的是最标准、最不带感情的语调，逐字逐句地念着教学手册上的内容。
“‘意识量子化’，是将你们的精神，转化为一种可被传输的数据流。这个过程，需要绝对的专注和强大的意志力。系统会对你们的精神状态进行评估，任何过度的情绪波动，都可能导致链接失败，甚至……对你们的大脑造成不可预知的损伤。”
他说着“不可预知的损伤”这几个字时，没有任何停顿。但他的脑海里，却清晰地浮现出那片灰色的世界，那个被遗忘的名字，和自己颤抖的指尖。
他教的，是系统希望他们知道的。而他无法说出口的，才是这堂课真正的、血淋淋的重点。
技术讲解结束后，是新兵们最期待的环节——初级模拟训练。
他们将躺在安全的、不会造成真实损伤的模拟舱里，第一次，体验将自己的意识，链接到一台虚拟的作战单位上。
当一个个年轻的学员，眼中带着紧张与兴奋，躺进模拟舱时，林昊看到了无数个过去的自己。
“天哪……我感觉到了！我能感觉到水的压力！”
“我看到了！360度全景！这太酷了！”
“我可以控制它的手臂！就像我自己的手一样！”
模拟频道里，传来了新兵们此起彼伏的、压抑不住的惊叹。那种第一次摆脱肉体束缚，获得超凡力量的巨大冲击，对任何一个热血青年来说，都是一种近乎毒品般的、足以让人上瘾的体验。
系统用这种方式，给了他们一颗最甜美的糖果，却从未告诉他们，这颗糖果的内核，是用他们未来的灵魂和记忆做成的。
林昊只是静静地看着监控屏幕上，那些在虚拟海洋里，笨拙地操控着机甲、如同刚出生的婴儿般蹒跚学步的绿色光点。
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模拟训练时的样子。他比所有人都更快地掌握了技巧，第一个完成了所有训练科目。当时的教官拍着他的肩膀，说他是个为“降临”而生的天才。
现在想来，那或许不是一句赞美。
更像一句精准的、来自命运的诅咒。
他看着屏幕上一个因为操作失误，导致虚拟单位撞上山脉而“阵亡”的学员。那名学员退出模拟舱后，脸上不是沮丧，而是一种更加兴奋的、意犹未尽的表情，他正和同伴大声讨论着刚才的失误，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下一次一定会做得更好。
他们不怕“死亡”。
因为他们还不知道，真正的死亡，不是消失，而是被遗忘。
林昊突然改变了主意。
他走进控制室，接管了模拟训练的难度设置。
“全体注意，”他的声音，冷得像一把冰锥，瞬间刺穿了所有新兵的兴奋，“从现在开始，训练难度上调至‘地狱’级别。所有环境参数随机化，敌对AI强度提升至B级。任何人在训练中‘阵亡’，今天的训练时间翻倍。”
频道里一片哀嚎。
“教官！我们才第一次接触模拟器！”
“这不可能完成！”
林昊没有理会他们的抗议。
他无法告诉他们真相。
他无法警告他们，每一次看似荣耀的胜利背后，都需要支付怎样沉重的代价。
这套该死的保密制度，就像一条锁链，捆住了他的嘴。
那么，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在他力所能及的、这个安全的、虚拟的牢笼里，将他们狠狠地推向极限。用最残酷的训练，去打磨他们那脆弱的意志，去浇灭他们眼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让他们在真正面对风暴之前，先学会，如何在浴缸里不被淹死。
这，是他作为一个“过来人”，唯一能给予他们的、无言的教导。
接下来的几个小时，训练场变成了名副其实的“地狱”。
林昊像一个冷酷的暴君，用各种匪夷所思的、超越他们当前能力极限的战术难题，一次又一次地，将他们“屠杀”在虚拟战场上。
训练结束时，所有的学员都瘫倒在地，脸上再也没有了最初的兴奋和激情，只剩下被汗水浸透的、深深的疲惫和挫败感。
他们看着林昊的眼神，也从崇拜，变成了敬畏，甚至……一丝恐惧。
林-昊知道，这或许才是他们该有的、面对这份职业的、正确的态度。
就在他准备离开时，一个年轻人，那个在走廊里第一个认出他的少年，拦住了他。
他叫刘宇，是这批学员里，综合评分最高的。也是刚才“地狱”模式训练中，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个。
“幽灵教官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，但眼神却异常明亮，没有了之前的狂热，多了一些思考。
林昊停下脚步，看着他。这张年轻的脸，还没有被代价所侵蚀，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。
“我有一个问题，想请教您。”刘宇鼓起勇气，问道。
“说。”
“我……我有一个远房表哥，他是第一批降临者，代号‘夸父’。官方记录说，他三年前就因为代价过重而‘光荣退役’了，现在在北方的特殊疗养院里过得很好。”
‘夸父’。
这个名字，像一根针，刺痛了林昊的记忆。他想起了赵将军在办公室里，提到的那个失去了空间感知能力的、天才般的前辈。
刘宇的眼神里，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、深深的困惑。
“可是……我们家，己经快三年，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了。疗养院那边，总是用各种理由，拒绝我们的探视申请。”
他抬起头，首视着林昊的眼睛，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中己久的问题。
“教官，我想知道……那些‘退役’了的英雄们，他们……真的还像我们记忆中的那样，‘活着’吗？”
这个问题，如同一记重锤，狠狠地，砸在了林昊那早己布满裂纹的心上。
它精准地，回响着赵将军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。
林昊看着眼前的年轻人，看着他眼中那份对真相的、纯粹的渴求，第一次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他发现，自己不仅无法说出真相。
甚至，连编造一个谎言，都变得如此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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