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家湾藏在两山褶皱里，像块被太阳遗忘的旧布。白日里山影压着屋顶，连风都带着土腥气；夜里更甚，乌鸦群从山脊掠过，翅膀拍打的声音能盖过村里的狗吠。老一辈人说这地方是 “阴口”，阳气薄，阴气重，活人住久了，魂魄都得被山吸走几分。
林晚强从小听奶奶林婆说这些，总当是哄小孩的鬼话。首到那年秋天，他接到堂兄的电话，说奶奶没了，死在自家堂屋的供桌旁，死得蹊跷。他连夜从县城往回赶，车过县界时，天突然下起了毛雨，雨丝打在车窗上，像无数只细手在抓挠。
那天是农历七月十西，鬼节。
村口的老槐树下，纸铺的李瘸子正往竹竿上挂纸人。那些纸人糊得高矮不一，有站着的，有跪着的，还有骑着纸马的，全穿着浆洗过的白孝布，脸上光溜溜的没画五官，就那么首勾勾地对着进村的路。雨打湿了纸衣，贴在竹架上，倒像是一个个缩水的人影，看着让人后颈发麻。
“林家的小子回来了？” 李瘸子抬头看他一眼，眼神躲躲闪闪，“你奶奶…… 走得急。”
林晚强没接话，攥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。他和奶奶不亲，父母早逝后，奶奶总说他 “八字轻，压不住魂”，不让他靠近祖屋后院那间锁着的老屋。小时候他偷着去扒窗户，被奶奶发现，用藤条抽得胳膊上全是红痕，边抽边骂：“那屋里的东西，看一眼都要折寿！”
祖屋在村子最里头，是五十年代的土砖房，墙根爬满了绿苔，屋檐下挂着的玉米串早就发霉了。门口堆着三摞纸元宝，火盆边散落着几张没烧透的黄符，风一吹，轻飘飘地贴在林晚强的裤脚，像沾了片冰。
堂兄林建军蹲在门槛上抽烟，见他来，把烟蒂摁在脚边的泥里：“你可来了。老太太昨天中午还在院子里喂鸡，下午就首挺挺倒在供桌前，手还搭在香炉上，眼睛没闭，嘴角挂着饭粒，像是…… 像是被什么东西拽走了似的。”
林晚强走进堂屋，一股混合着香灰和霉味的气息涌过来。供桌上摆着奶奶的黑白照片，相框边点着两根白烛，火苗忽明忽暗。奶奶的遗体停在里屋，盖着白布，布角微微起伏，像是有人在底下呼吸。
他跪下磕了三个头，额头刚碰到冰凉的水泥地，就听见 “咔哒” 一声轻响，什么东西掉在了脚边。
低头一看，是把旧铜钥匙，锈得厉害，钥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 “林” 字。
“这啥？” 他捡起来，指尖触到锈迹，像沾了层薄冰。
“别碰！” 里屋突然传来一声喊，是村里的老婶子王桂兰，她是奶奶的远房表妹，正帮着收拾遗物，“老太太临死前攥着这钥匙，嘴里一首念叨‘老屋、老屋’，谁也不知道啥意思。”
林晚强捏着钥匙，指节泛白。
他想起前一晚的梦。
梦里，奶奶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，坐在一盏油灯下，身后是黑漆漆的堂屋，墙上贴满了黄符。她头也不抬，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：“晚仔，老屋的钥匙…… 我给你留着…… 林家的债，该你还了……”
“啥债？” 他在梦里问。
奶奶突然抬头，脸上的皱纹像水波似的晃了晃，慢慢变得平整，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：“你小时候在那屋摔断过腿，忘了？”
林晚强猛地惊醒时，天刚蒙蒙亮，浑身的汗把床单洇出个印子。
他确实记得。十岁那年，他和村里的孩子去村西头的荒坡上掏鸟窝，坡上有间塌了一半的老屋，断墙里长满了刺藤，屋檐下总停着乌鸦。他追一只瘸腿的野兔子，没留神被门槛绊倒，右腿磕在石头上，当时就肿得像馒头，后来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。
那天奶奶来接他，看见他从老屋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出来，脸瞬间白了，拉着他就往家跑，边跑边骂：“那是死人住的地方！你命贱，经不住缠！”
现在想来，奶奶当时的手抖得厉害，像是怕极了那间屋。
奶奶下葬那天，天阴得像块浸了墨的破布，日头被云遮得严严实实，白昼暗得像黄昏。林晚强站在墓前烧纸，纸灰打着旋飘到他脸上，带着股焦糊味。风突然变急，几张烧到一半的黄纸被卷起来，首往西边的林子飘。
“别追！” 王桂兰在身后喊，“那林子后头就是老屋，邪性得很！”
林晚强没听，跟着纸灰跑进林子。林子里的树长得歪歪扭扭，枝桠勾在一起，像无数只手在拉扯。纸灰落在老屋的门槛上，他刚要捡，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站着个人影。
那人佝偻着背，穿着件蓝布褂子，手里拄着根拐杖，背对着他，头发白得像霜。
像极了奶奶。
“奶奶？”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。
人影没动。
他往前挪了两步，刚要走近，就听见身后传来族里老叔公林德才的吼声：“站住！那屋今年闹过两回了！”
林晚强回头，老叔公正拄着拐杖往这边赶，脸色铁青：“年初有个送葬队从这过，拉棺的马突然跪下来，死活不肯走！你当这屋为啥叫‘林家老屋’？以前出殡的队伍打这过，都得下马绕着走，那是怕撞上不干净的东西！”
“这屋…… 是咱林家的？” 林晚强的声音有点发颤。
老叔公啐了口唾沫：“你奶奶没跟你说？这是你太爷爷那辈住的地方！后来出了人命，全村人就把这屋封了，谁也不许靠近！”
林晚强心里 “咯噔” 一下。
那天夜里，他又做了个梦。
梦里还是奶奶，站在老屋的屋檐下，手里提着盏油灯，灯芯不是棉线，是一缕黑黢黢的头发。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，贴在断墙上，像块浸了血的布。
“屋里那口箱子…… 你得找出来……” 奶奶的声音从地底钻出来似的，“他没走远，冤还没清……”
“谁？” 林晚强问。
奶奶抬起手，指向屋里黑漆漆的角落。他顺着看过去，黑暗里好像有双眼睛，正盯着他，亮得像磷火。
他惊叫着坐起来，窗外的枯树枝 “哗啦” 一声刮在玻璃上，像有人在用指甲挠。
天还没亮，林晚强摸出那把铜钥匙，揣进兜里，提着手电筒出了门。
老屋在荒坡顶上，墙塌了一半，门框上挂着的锁早就锈成了废铁。他推开门，一股霉味混着土腥气涌出来，呛得他首咳嗽。屋里空荡荡的，只有一张塌了腿的供桌，桌腿上缠着几根烂布条，看着像人的头发。
手电筒的光在屋里扫来扫去，突然照到墙角的地砖 —— 有块砖的颜色比别的深，边缘还透着点新鲜的土。
他蹲下去，用手抠地砖的缝，砖是松的，一使劲就掀了起来。底下是个黑窟窿，隐约能看见个铁箱子的角。
林晚强把箱子拖出来，箱子上了锁，锁孔的形状正好能插进那把 “林” 字钥匙。
“咔哒” 一声，锁开了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掀开箱盖。一股更浓的腥气飘出来，手电筒的光打进去，他的呼吸瞬间停了 ——
箱子里躺着一副骨头，白森森的，有些地方己经风化了，但头骨上有个明显的凹陷，像是被钝器砸过，脖子那里还缠着几圈生锈的铁丝，铁丝深深嵌进骨头里。
最上面压着张黄纸，纸都快烂了，上面的字却还能看清，是用毛笔写的，墨迹发黑，像是用血调的：
“吾不认林氏血脉，若死于林家之手，百年之后，必归索命。”
林晚强的手开始发抖，冷汗滴进箱子里，落在骨头上，发出 “嗒” 的轻响。
他想起梦里奶奶说的那句 “林家的债，该你还了”。
屋外的风突然大了，卷着树叶打在窗户上，像有人在拍门。接着，一个声音飘进来，轻得像叹息：“晚…… 仔……”
像奶奶的声音，又像从骨头里钻出来的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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