硝烟散尽，东征的凯歌还在洛邑城头回荡，这座象征着大周新秩序的都城，营建速度便如雨后春笋般加快了。
工匠们的号子声、木材的砍伐声、夯土的击打声日夜不息，一座宏伟的城郭正拔地而起。
而在周公府邸最深处，一间守卫森严、寻常人不得靠近的厅堂
“礼乐坊”内，另一场没有刀光剑影，却同样关乎大周命脉的战争，才刚刚拉开序幕。
这里，与其说是厅堂，不如说是一座堆满了典籍的宝库。
从各地搜集来的简牍、帛书堆成了小山，墙角立着数不清的乐谱竹简，案几上摊开着各式礼器的图样，青铜鼎的纹饰拓片、玉器的形制草图随处可见。
周公端坐在中央的案几后，目光沉静地看着眼前争论不休的众人。
召公奭、毕公高、太公望等几位肱股之臣分坐两侧，神色肃穆。
周围则挤满了精通音律、擅长卜筮、深研古礼的贤士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激动、或急切、或沉思的神情。
争论之声，几乎要把这礼乐坊的屋顶掀翻。
“荒谬！简首是荒谬！”一位须发皆张的老臣猛地一拍案几，正是虢公。
他气得满脸通红，唾沫横飞地指着对面一位年轻文士，
“祭祀昊天上帝、后土皇祇，乃是我大周立国之头等大事！岂能儿戏？”
“当效法殷商盛礼！九鼎陈列于前，八簋供奉佳肴，牺牲要用三百头，乐舞要八百人齐跳，连奏三日三夜，如此方能彰显我大周对神明的至诚至敬！”
“减省一丝一毫，便是对神明的亵渎，必会祸及社稷！你担待得起吗？”
那年轻文士大约二十出头，面对虢公的雷霆之怒，虽有些紧张，却仍梗着脖子反驳：
“虢公息怒。我大周新立，天下初定，百废待兴，百姓尚未完全安居乐业。此时行如此奢靡的祭祀大礼，耗费的民力、财力何其巨大？恐非民之所愿啊。”
“你懂什么！”虢公怒目圆睁，胡须都翘了起来，
“礼！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！祭祀乃是沟通天人、稳固国本的关键，省什么也不能省祭祀！”
“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，休要在此胡言乱语！”
一时间，坊内众人或点头附和虢公，或皱眉思索年轻文士的话，议论纷纷，却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渐渐地，所有人的目光，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安静的身影。
林籀正坐在一堆简牍旁，手里拿着一片边缘有些焦黑的龟甲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，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刻痕。
周公也适时地开口，目光温和却带着期许：“籀老，此事关乎重大，牵涉到我周室与天地神明的沟通，也关乎民心向背，您看？”
林籀缓缓放下手中的龟甲，抬起头。
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，却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清明。
他不疾不徐地站起身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：“虢公所言，礼重祭祀，此乃正理，老朽赞同。”
虢公闻言，脸色稍缓，刚要开口，却听林籀话锋一转：“然，祭祀之道，在心不在物。”
他举起手中那片焦黑的龟甲，展示给众人，“诸位请看，此乃殷商末年，帝辛（纣王）时期一次大祭后的卜辞。”
“上面清清楚楚刻着：‘王占曰：祀用太牢三百，乐舞彻夜，民有怨言，神弗歆享，不佑。’”
他顿了顿，让众人消化这卜辞的含义，才继续道：“意思是说，祭祀用了三百头牛羊猪这样的太牢，乐舞跳了一整夜，作者“核心价值客户”推荐阅读《历史演绎：从扑街作者到时空主播》使用“人人书库”APP，访问www.renrenshuku.com下载安装。可百姓怨声载道，神明非但没有享用这些祭品，反而不予保佑！这便是前车之鉴啊！”
林籀看向周公，目光恳切：“太傅，‘敬天’与‘保民’，从来不是相悖的。”
“我周之所以能代商而兴，正因‘以德配天’。若祭祀过奢，榨取民力，导致民怨沸腾，那便是失了‘德’，失了民心，又怎能指望神明庇佑？”
“老朽以为，‘禘礼’规格，当取殷商诚敬之心，去其奢靡之形。”
“具体而言，可减商礼之半，着重于礼仪的庄重、心意的虔诚，而节省财物用度，此方合天道，顺民意。”
周公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，点了点头，一锤定音：“籀老引证确凿，言之有理！敬神，贵在心意虔诚，而非祭品丰盛。禘礼之事，就按籀老所言，损益而定！”
虢公张了张嘴，看着那片龟甲，又看了看周公坚定的神色，最终叹了口气，不再争辩。
这场争论刚歇，另一场争论又起。
年轻的宗室子弟叔虞，正是后来被封于唐地的那位，此刻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。
他往前一步，朗声道：“太傅！诸位前辈！我周代商而有天下，乃是天命所归，仁德广被西方！天下诸侯，皆为天子之臣。”
“既是臣子，觐见天子之时，礼仪自当一视同仁，不分彼此！”
“如此，方能彰显天子的仁德普惠，王化的公允无私，也才能让诸侯真正归心！”
一些来自原殷商区域的士大夫闻言，微微点头。
他们所在的地方刚被纳入周的版图，自然希望能得到平等的对待。
“叔虞公子此言差矣！”一位年长的卿大夫立刻站起身反驳，他是周室的老臣，对周礼的尊卑观念看得极重，
“君臣有别，尊卑有序，这是天地间的常理！若诸侯不论爵位高低、功劳大小、与王室的亲疏远近，觐见天子的礼仪都一模一样，那岂不是乱了纲常？”
“今日觐礼不分，明日朝会便可能无序，长此以往，谁还会真正尊奉天子？国本何在？”
“可若过于强调差异，恐让远方诸侯觉得受到轻视，心生隔阂啊！”叔虞不甘示弱。
“隔阂？正因有尊卑，方能显天子威仪！”老卿大夫寸步不让。
双方各执一词，争论得面红耳赤，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林籀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简牍，缓缓起身，走到一面墙壁前。
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拓片，是一件青铜器腹内铭文的拓片，字迹古朴，笔力雄健。
“诸位请看此器铭文，”他指着拓片中央最醒目的几行字，声音沉稳有力，
“此乃武王当年分封齐太公吕尚于营丘时，特意铸造的礼器上的铭文。)
“其铭曰：‘王曰：师尚父！余既命汝侯于齐，五侯九伯，汝实征之…锡尔山川土田…世世子孙，勿替朕命！’”
他一字一顿地念出，然后环视众人：
“这短短数句，便是君臣之间的盟约，是立国的契约！”
“‘侯于齐’，定其爵位封地；‘汝实征之’，授其权力；‘锡尔山川’，予其物产；‘勿替朕命’，明其义务。”
“字字句句，都在明确君臣的尊卑，定下名分的高低！”
林籀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：“‘礼’者，理也！是天地自然的秩序！君臣有尊卑，长幼有次序，乃这秩序的根本！”
“觐见之礼若不分等级，等同视之，便是混淆了这秩序，自毁根基，动摇国本！”
叔虞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，不再言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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