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年4月的耶路撒冷旧城，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诡异的黏稠感。那是硝烟、尘土与某种更古老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味道——石砌建筑被炮火震碎的粉尘，千年街巷里积淀的汗与泪，此刻都被滚烫的火药味重新点燃，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涌。
埃利泽·斯特恩紧贴着一面斑驳的石墙，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步枪而泛白。他的靴底陷在一堆碎玻璃里，那是昨夜被流弹击穿的窗棂残骸，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斜射下来，在玻璃碴上折射出细碎而刺眼的光。巷口传来阿拉伯联军的喊叫，混杂着步枪保险栓拉动的咔嗒声，像一把钝刀在神经上反复切割。
“左翼三十米，两个火力点。”老兵伊扎克的声音从前方三米处传来，他的头巾被血浸透了一角，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。这个参加过二战的波兰犹太人总是把“火力点”说成“德国人”，仿佛身体还停留在诺曼底的散兵坑里。
埃利泽比了个手势，示意身后的三个新兵保持警戒。最年轻的摩西还在发抖，喉结不停滚动，他的步枪是昨天刚领到的，枪托上还留着前主人的指痕——那人在昨天的冲锋中被打中了咽喉，血喷在墙上，像一幅扭曲的抽象画。
“深呼吸，摩西。”埃利泽低声说，目光扫过这条熟悉的巷子。三个月前，他还在这里的面包店买过撒着芝麻的法棍，店主是个会说意第绪语的阿拉伯老人，总爱拍着他的肩膀说“上帝的土地容得下所有人”。而现在，面包店的招牌只剩下半块，焦黑的木头上还挂着几缕燃烧后的棉线。
枪声突然从右侧的拱门后炸开，子弹贴着埃利泽的耳边飞过，在石墙上凿出一串火星。他立刻翻滚到一个倒塌的货摊后面，捷克造步枪的枪管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摩西尖叫着扣动扳机，子弹漫无目的地打在对面的门扉上，木屑飞溅。
“停火！你会暴露位置！”伊扎克怒吼着扑过去按住摩西的枪管，就在这时，一枚手榴弹从拱门后飞了出来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，落在离他们不到五米的地方。
埃利泽的瞳孔骤然收缩。他记得训练手册上说，手榴弹的引信有三到五秒的延迟，但在实战中，那时间短得像一次心跳。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，用靴跟狠狠踢向那枚黝黑的铁疙瘩——它擦过货摊的木板，滚进了旁边的排水沟，爆炸声闷钝地传来，掀起一股混着污水的热浪。
“蠢货！”伊扎克给了摩西一个耳光，少年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，“你想让我们都变成墙上的污渍吗？”
摩西的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，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。埃利泽看着他颤抖的睫毛，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特拉维夫的难民营，那些从集中营里出来的孩子也是这样，恐惧到了极致，反而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他们沿着墙根缓慢推进，每一步都要先确认脚下没有地雷，头顶没有冷枪。旧城的街巷像一张迷宫般的网，阿拉伯联军熟悉每一条暗道和屋顶通道，他们能从清真寺的宣礼塔上精准射击，也能突然从犹太会堂的侧门冲出来。在这里，神圣与杀戮只隔着一堵残破的石墙。
转过一个拐角时，埃利泽看见一个阿拉伯妇女正蜷缩在一家被炸毁的杂货店门口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。子弹嗖嗖地从她头顶飞过，她却像没看见一样，废墟造梦师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只是机械地拍着孩子的背。埃利泽的手指悬在扳机上，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，耶路撒冷的女人都带着上帝的沉默。
“别停下。”伊扎克推了他一把，“她可能在给狙击手打信号。”
他们继续前进，穿过一片布满弹坑的广场。广场中央的喷泉早就不喷水了，池子里积着暗红色的液体，几只鸽子在旁边啄食着什么，被突然响起的枪声惊得扑棱棱飞起，翅膀上沾着的尘土落在埃利泽的脸上。
就在这时，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爆炸声，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摇晃。埃利泽抬头，看见犹太区方向升起一股浓烟，像一条黑色的巨蛇，正缓缓吞噬着天空。那是他们今天的目标，也是阿拉伯联军死守的阵地。
“哈加纳的迫击炮开始掩护了。”伊扎克扯掉头上的血头巾，露出被弹片划伤的额头，“我们该冲了。”
埃利泽深吸了一口气，空气里的火药味呛得他喉咙发疼。他回头看了看三个新兵，摩西的脸上还带着泪痕，但眼神己经不再发抖。另一个叫大卫的男孩正在检查弹匣，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。最年长的约书亚则在默默祈祷，嘴唇快速地动着，像是在与上帝讨价还价。
“记住，”埃利泽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要沉稳，“我们不是在占领别人的土地，我们是在回到自己的家。”
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，对别人说，也对自己说。但此刻，当他看着广场对面那些紧闭的门窗，想象着里面可能躲藏的老人、孩子、和他母亲一样的女人，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。
冲锋的哨声响起，尖锐得像一把刀划破了巷战的沉闷。埃利泽率先冲了出去，步枪在他手中平稳地跳动，子弹上膛的声音清脆而冷酷。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、枪声、喊叫声交织在一起，听见子弹打在石墙上的噼啪声，听见某个新兵短促的惨叫——可能是大卫，也可能是约书亚，他没时间回头。
当他冲到犹太区边缘的一栋建筑后时，后背己经被汗水湿透了。他靠在墙上喘息，看着同伴们一个个翻滚着到达掩护位置，少了一个人——是约书亚，他的身体倒在广场中央，姿势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鸽子。
伊扎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，正要说话，突然指着埃利泽的左后方，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。埃利泽转过头，看见那栋被炸毁的犹太会堂的门扉正缓缓打开，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里面跌了出来，浑身是血，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，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，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这片死亡交织的街巷。
那一刻，巷战的枪声似乎突然变得遥远了。埃利泽看着那个身影，突然想起了《圣经》里的句子：“耶路撒冷啊，我若忘记你，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。”可此刻，这座永恒之城正在他们的脚下流血，而他们这些以救赎为名的人，正在亲手将它拖入更深的黑暗。
他握紧了步枪，指腹着冰冷的枪管，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。这到底是通往应许之地的道路，还是又一场永无止境的流放？答案藏在弥漫的硝烟里，藏在流淌的鲜血里，藏在那个从废墟中走出的女人空洞的眼神里，迟迟不肯显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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