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8年4月的耶路撒冷,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两种味道:石墙被太阳晒透的干燥气息,和硝烟灼烧后的焦糊味。埃利泽·斯特恩蹲在一栋炸毁过半的石屋残垣后,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步枪而泛白。他的突击小队刚穿过穆斯林区边缘的市场,脚下的石板路还粘着前一夜战斗留下的暗红污渍,像未干的血迹渗进石头的纹路里。
“队长,前面就是锡安门附近的犹太区边缘了。”通讯兵伊扎克压低声音,他的钢盔上还嵌着一块弹片,是昨天从阿拉伯人手里抢下这栋建筑时留下的。伊扎克只有十九岁,下巴上刚冒出绒毛,说话时喉结会紧张地滚动——但他的眼睛很亮,像埃利泽记忆里华沙犹太区未被焚毁前的街灯。
埃利泽点点头,视线扫过小队剩下的七个人。他们大多和伊扎克一样年轻,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岁,是“哈加纳”从欧洲难民营里招募的幸存者,或是本地出生的犹太青年。每个人的军装都磨得发亮,枪套里的子弹数得比自己的手指还清楚。他们是为了“应许之地”回来的,埃利泽也是——可当子弹真的从耳边呼啸而过时,他总会想起父亲在华沙隔都里说的那句话:“神的应许,不该用鲜血铺成。”
“保持警惕,”埃利泽低声下令,“巷子尽头有三个火力点,我们分两队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声脆响撕裂了巷子里的死寂。
是子弹击穿皮肉的声音。
走在队尾的约瑟夫闷哼一声,像袋沉重的土豆摔在地上。他的钢盔滚到埃利泽脚边,盔沿上还沾着今早刚抹的机油。埃利泽猛地抬头,视线穿过巷子两侧高低错落的石屋窗口——第三层,东侧,一块被打碎的玻璃窗后闪过金属的反光。
“狙击手!”埃利泽吼道,一把将身边的伊扎克按倒,“找掩护!快!”
又是两声枪响,子弹打在对面的石墙上,迸出细碎的火花。走在中间的摩西没能躲开,子弹从他的肩胛骨穿过去,他惨叫着撞在墙上,滑落在地,鲜血瞬间浸透了军装后背。
巷子不过五米宽,两侧的石屋像沉默的巨人俯瞰着他们。狙击手藏在东侧那栋三层石屋里,视野开阔,能轻易锁定巷子里的任何目标。而他们被压制在巷子中段,前后都没有遮挡,暴露在交叉火力下——埃利泽很快意识到,这不是随机狙击,是伏击。
“左侧窗口有步枪手!”伊扎克趴在地上,声音发颤,“他们在二楼!”
埃利泽匍匐着挪到约瑟夫身边,伸手探了探他的颈动脉。己经凉了。约瑟夫的眼睛还圆睁着,瞳孔里映着巷口狭窄的天空,像还在看他没能抵达的新家园。埃利泽咬紧牙关,将约瑟夫的步枪拽过来,检查弹匣——还有七发子弹。
“阿米尔,手榴弹。”他朝右侧喊。
绰号“胖子”的阿米尔滚过来,递给他两枚手榴弹,自己手里还攥着一枚。他的呼吸很粗,汗水从额头流进眼睛里,却不敢抬手擦。“队长,我们被包围了,”阿米尔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阿拉伯人从两头堵过来了……”
埃利泽侧耳听去,果然,巷口和巷尾都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,夹杂着阿拉伯语的呼喊。他们像被关在瓮里的鱼,而猎人己经举起了网。
“听着,”埃利泽的声音异常冷静,冷静得不像他自己,“阿米尔,你和伊扎克掩护,用火力压制东侧窗口。我绕到建筑背面,炸掉狙击手的位置。”
“不行!”伊扎克猛地抬头,“那栋楼后面是死胡同,你会被当成靶子!”
“要么现在全死在这儿,”埃利泽看着他,目光像巷子里的石头一样坚硬,“要么有人活着出去,告诉指挥部这里的情况。选一个。”
伊扎克抿紧嘴唇,没再说话,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步枪。
埃利泽深吸一口气,拉开一枚手榴弹的引信,在手里攥了两秒,朝东侧二楼窗口扔过去。爆炸声震得石屋的墙皮簌簌往下掉,伴随着阿拉伯人的惨叫。趁这个间隙,他像只豹子般窜出去,贴着墙根快速移动。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飞过,打在石墙上,碎屑溅在他的脸上,生疼。
他绕到石屋背面,果然是条死胡同,堆满了倒塌的砖石和废弃的木箱。三楼的后窗关着,但能看到窗帘在动——狙击手显然听到了动静,正在调整位置。埃利泽靠在墙角,心脏狂跳,像要撞碎肋骨。他数着自己的呼吸,一,二,三……然后猛地起身,举枪朝后窗连开三枪。
玻璃碎裂的声音里,传来一声闷响。
他没工夫确认是否打中,转身抓住墙边的排水管,手脚并用地往上爬。排水管锈得厉害,在他的重量下发出吱呀的呻吟,随时可能断裂。子弹从窗出来,打在排水管上,火花西溅。他闭着眼,只顾着向上爬,指甲抠进生锈的铁管里,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。
爬到三楼时,他猛地踹开后窗,翻身滚进去。屋里弥漫着灰尘和火药味,一个阿拉伯士兵倒在窗边,额头上有个血洞——是他刚才打中的。另一个士兵正举枪朝巷子里射击,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。埃利泽扑过去,用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。
士兵软倒在地。
埃利泽冲到临街的窗口,向下望去。巷子里,阿米尔和伊扎克正被压制在摩西身边,阿拉伯士兵己经从巷口逼近,距离不过二十米。他抓起地上的阿拉伯步枪,瞄准领头的士兵扣动扳机。那人应声倒下,后面的人顿时乱了阵脚。
“就是现在!”埃利泽朝楼下吼,“带摩西撤!我掩护!”
伊扎克立刻背起摩西,阿米尔殿后,两人踉踉跄跄地朝巷尾退去。埃利泽继续射击,将阿拉伯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。他看到巷子里约瑟夫的尸体孤零零地躺着,像被遗忘的石头。
突然,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埃利泽转身,举起枪。
三个阿拉伯士兵冲上来,嘴里喊着他听不懂的口号。他扣动扳机,放倒一个,剩下的两个扑了过来。他扔掉空枪,拔出腰间的匕首,和他们扭打在一起。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,骨头碰撞的闷响,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填满了狭小的房间。当他终于将匕首刺进最后一个士兵的胸膛时,自己的胳膊也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血腥味浓得化不开。
他靠在墙上,浑身脱力。巷子里的枪声渐渐远去,伊扎克他们应该安全了。窗外,耶路撒冷的天空被硝烟染成了灰黄色,像一块肮脏的抹布。
就在这时,一阵微弱的、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钻进他的耳朵。
不是来自楼下,也不是来自楼梯——是这栋屋里。
埃利泽握紧匕首,循着声音走到隔壁房间。门己经被刚才的爆炸震开,露出里面坍塌了一半的屋顶。阳光从破洞里照进来,在灰尘里投下光柱。而在房间最里面的角落,一个女人蜷缩在那里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欧洲式连衣裙,裙摆上沾着褐色的污渍。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,脸上布满灰尘,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空洞。当埃利泽的脚步声靠近时,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得更紧,双手抱住头,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。
埃利泽停住脚步,匕首垂了下来。他看清了她的手腕——那里有一圈模糊的蓝色刺青,是一串数字,像集中营里常见的编号。
“别怕,”他放低声音,用自己仅会的几句德语说,“我是……朋友。”
女人没有抬头,只是不停地摇头,嘴里喃喃着什么。埃利泽凑近了些,才听清她在说什么。
“别碰我……别碰我……”
巷口传来阿拉伯人的呼喊声,越来越近。他们显然发现了狙击手的位置,正在朝这边聚集。埃利泽看了一眼女人,又看了一眼窗外逐渐逼近的人影,心脏再次收紧。
他不能把她留在这里。
埃利泽蹲下身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:“我们必须走,现在。”
女人还是不动,像被钉在了原地。
埃利泽咬咬牙,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。她很轻,轻得像片羽毛,身体却僵硬得可怕,像块冰冷的石头。当他抱着她冲出房间时,子弹再次呼啸而来,打在走廊的石地上,溅起的碎石擦过他的脸颊。
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人。她的眼睛睁着,望着天空,没有恐惧,也没有表情,仿佛这场追逐、这些枪声,都与她无关。
埃利泽抱着她,冲进了巷尾的阴影里。身后,石屋在又一轮爆炸声中颤抖,仿佛整个耶路撒冷都在为这场无休止的杀戮而战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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