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粒子像被碾碎的骨灰,打在奥斯维辛三号营的铁皮屋顶上。拉比摩西·科恩能听见它们撞击的声响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什么。焚书炉的铁格栅后,橘红色的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成捆的羊皮卷,那些用石榴汁和墨砂抄写的《妥拉》经卷在高温中卷曲、焦黑,散发出混杂着皮革与罪恶的怪味。
冯·斯特拉赫上校的皮靴踩在结霜的水泥地上,发出沉闷的咯吱声。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着一张残页,那是从华沙犹太会堂掠夺来的《所罗门遗嘱》原稿,边缘还留着科恩家族的火漆印——一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,翅膀展开成大卫之星的形状。
“教授,”斯特拉赫的德语带着巴伐利亚山区的生硬卷舌音,他刻意放缓语速,让每个词都像冰锥刺进科恩的耳膜,“第七页的召唤仪式,您确定‘亚设’是守护天使而非毁灭天使?”
科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三天前,当他们将莉娅拖进这间临时改装的“文献处理室”时,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。十六岁的女儿穿着沾满污渍的条纹囚服,锁骨处的淤青还没消退——那是党卫军士兵试图抢走她脖子上的银质经文匣时留下的。此刻她就站在焚书炉侧后方,眼神像受惊的小鹿,却死死盯着父亲手中的羽毛笔。那支笔是科恩家族传承了八代的抄经笔,笔杆用黎巴嫩雪松制成,笔尖取自洁净鸽子的初级飞羽,按照《塔木德》的规诫,每根羽毛都要经过盐水浸泡与安息日祝福。
“上校阁下,”科恩用希伯来语低声念了句“愿平安降临于你”,随即切换成磕绊的德语,“古代希伯来语的词根常有歧义。‘亚设’在密教文献中确有双重含义,但根据《佐哈尔》的注释……”
“我对你们的注疏没兴趣!”斯特拉赫猛地将皮靴踹向旁边堆积的经卷,一本十五世纪的《米德拉什》应声散开,泛黄的纸页飘落到火盆边,“我要的是控制人心的咒语!那些让以色列人在旷野中跟随摩西的魔力!”
科恩的目光越过军官的肩章,落在墙上的标语上:“ Arbeit macht frei ”(劳动使人自由)。墨迹在潮湿的墙面上晕开,像一道未干的血痕。他想起祖父在耶路撒冷经学院教他的第一句《塔木德》:“当经卷面临亵渎,宁焚身不焚经。”那时窗外的橄榄树正落着花,祖父的手指划过羊皮卷上的希伯来字母,说每个字母都藏着上帝的呼吸。
“您看,”科恩突然提高音量,将羽毛笔蘸进墨水瓶——那里面其实是他偷偷攒下的石榴汁,混合着莉娅上个月来例假时留下的经血,按照密教传统,这是最能隐藏神圣文字的墨水,“这里的‘封印’一词,词根与‘分娩’相同。所罗门王并非囚禁恶魔,而是……”他故意停顿,看着斯特拉赫眼中闪过的贪婪,“……将恶魔的力量转化为守护之力,就像母亲子宫束缚胎儿,却孕育新的生命。”
莉娅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。她看见父亲的右手看似无意地拂过她的裙褶——那处裙摆因为反复摩擦己经起了毛边,是她特意撕开又用粗线缝补过的地方,形成一个隐秘的夹层。三天前夜里,父亲用指甲在她掌心写过两个字:“裙褶”。
“转化?”斯特拉赫向前倾身,白手套几乎要碰到科恩的鼻尖,“你的意思是,我们可以让那些劣等民族像羔羊一样顺从?”
科恩的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,故意将关键的动词时态写错。他想起公元70年罗马人焚毁第二圣殿时,那些抱着经卷跳进火坑的拉比;想起1492年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前,宁愿被烧死也不放弃信仰的先祖。此刻焚书炉的热浪正灼烤着他的脸颊,那些被烈焰吞噬的经卷在发出最后的呻吟,像无数个灵魂在向上帝哭诉。
“是的,”科恩的声音异常平静,羽毛笔在纸上写下一行扭曲的伪咒,“但需要祭司血脉的媒介。就像古代以色列的献祭,必须由亚伦的后裔主持。”
斯特拉赫的眼睛亮了。科恩能看见他瞳孔里跳动的火焰,那火焰与焚书炉里的不同,是混杂着权力欲与妄想的毒火。他想起那些被强行抽血的早晨,党卫军医生用玻璃吸管吸取他的血液,与所谓的“大卫王后裔基因图谱”比对——那些图谱其实是纳粹学者根据《历代志》胡乱绘制的,却荒诞地与现代基因学发现的科恩家族标记(CMH)有几分重合。
“很好,”斯特拉赫首起身,拍了拍科恩的肩膀,力道大得像在敲碎一块石头,“把译文整理好,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完整版本。”他转身走向门口,又突然停下,“对了,让你女儿也来。也许她的‘纯净血脉’能帮我们更快验证咒语的效果。”
门关上的刹那,科恩一把抓住莉娅的手腕。他的手抖得厉害,却精准地将那张写满真密文的羊皮残页塞进她裙褶的夹层里。残页边缘还留着他用牙齿咬出的细小齿痕——那是科恩家族传递重要信息的暗号,源自《雅歌》中“我的良人在女子中,好像苹果树在树林中”的隐喻。
“记住,”他用希伯来语急促地说,声音压得比焚书炉的轰鸣还低,“残页里的星象图指向耶路撒冷的橄榄山,那里有我们家族隐藏的经卷库。当你看到戴蓝色流苏祈祷巾的人,就说‘父亲的葡萄园需要浇灌’。”
莉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父亲布满皱纹的手背上。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写希伯来字母,说每个字母都有生命,当它们连成句子,就能筑起抵挡一切邪恶的墙。
“爸爸……”
“听着!”科恩抓住她的下巴,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,“《塔木德》说,当经卷面临危险,人就是它的容器。你不是在保存一张纸,你是在保存上帝的呼吸。”他突然扯开自己的囚服,露出左胸口——那里有用烧红的铁丝烫出的大卫之星,是刚进集中营时被烙下的,“记住这个疼,就像记住经文中的每个字母。”
焚书炉发出一声巨响,一根燃烧的木梁塌了下来,火星溅到科恩的囚裤上。他没有拍掉,只是最后看了一眼女儿,然后转身走向桌前,将那份故意写错的译文扔进待处理的文件堆里。
“摩西·科恩!”门外传来党卫军士兵的吼叫,“上校要你现在就去焚书炉那边!”
科恩整理了一下衣襟,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焚书炉。火焰己经吞没了最后一捆《塔木德》,但他仿佛听见那些文字在火中重生,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粒,钻进莉娅的裙褶,钻进每个被囚禁的犹太人的记忆里。
他迈开脚步,走向门口,背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,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公羊。经过莉娅身边时,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念出《箴言》3:18:“她是树生命树,凡持守她的,便为有福。”
枪声在走廊尽头响起时,莉娅死死按住裙褶里的羊皮残页。她能感觉到那薄薄的纸片在发烫,仿佛父亲的体温还留在上面。焚书炉的火光映在她的瞳孔里,那些跳跃的火焰突然变得像耶路撒冷圣殿的烛火,温暖而明亮。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经卷可以被烧毁,但只要有人记得它,它就永远活着。
雪还在下,落在奥斯维辛的铁皮屋顶上,像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。而在某个条纹裙的隐秘夹层里,一行用石榴汁写就的希伯来文字正静静躺着,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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