避难所是座废弃的十字军堡垒，石墙上的箭孔被炮火熏成了焦黑色。煤油灯的光晕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，把莉娅蜷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墙上，像一片被揉皱的羊皮卷——那影子时而拉长如泣，时而蜷缩如祷，仿佛有生命般在墙上蠕动。她的体温己经烧到第三夜，额头烫得能煎熟鸡蛋，埃利泽用浸了橄榄油的麻布巾一遍遍敷上去，布巾转眼就被蒸腾的热气烘成干硬的甲壳，边缘卷曲如烧焦的经卷。
空气里弥漫着尘土、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野玫瑰香。那香气总在莉娅烧得最厉害时浮现，带着雨后泥土的腥甜，又混着没药的微苦，像极了埃利泽在耶路撒冷犹太会堂闻到的“圣殿熏香”。他翻遍了避难所的每一个角落：坍塌的祭坛下积着蝙蝠粪，锈蚀的盔甲里塞着干草，唯有墙角的裂缝里长出几株野玫瑰，花瓣却尚未绽放，绝不可能散发出如此浓郁的香气。
“水……”莉娅的嘴唇干裂起皮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青铜。埃利泽刚把陶碗凑到她嘴边，她突然偏过头，喉咙里滚出一串奇怪的音节。不是希伯来语的喉音，不是阿拉伯语的卷舌，更不是他们在耶路撒冷大学学过的阿拉米语——那声音细软如丝，带着奇特的抑扬顿挫，每个元音都像被舌尖轻轻含住，又骤然松开，像是有人在拨动看不见的竖琴弦。
埃利泽猛地攥紧了拳头。他想起祖母临终前的呓语。那时候他才七岁，祖母躺在特拉维夫的老房子里，弥留之际突然坐起身，用同样陌生的语言哼唱起来，眼泪顺着皱纹汇成小溪。后来母亲告诉他，那是加利利的拉姆语，一种早在十字军东征时期就己消亡的犹太方言，只有极少数拉比家族的女人还会在梦中吟诵。祖母是1917年从萨法德逃出来的，她的嫁妆里藏着一本没有字的羊皮卷，据说“字在血里，血在梦里”。
莉娅的吟诵突然清晰起来。埃利泽屏住呼吸，努力捕捉那些飘忽的词语——“园”“羊”“百合”“手”……这些词汇像散落在风中的珍珠，而线，是他在希伯来大学的闪米特语课上听过的《雅歌》古抄本片段。此刻莉娅的声音里，分明藏着那首“新娘之歌”的影子，但旋律更古老，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颤音，像是沙漠里的女人在月下呼唤远方的爱人。
“我的良人下入自己园中……”她的眼皮剧烈颤抖，睫毛上挂着汗珠，“……在园内牧放群羊，采百合花……”
这是《雅歌》第西章的句子，但接下来的话，让埃利泽的血液瞬间凝固。
“他的左手在我头下，”莉娅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撕裂般的痛楚，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呕出来的，“他的右手将我从焚书中抱起——”
最后一个词落下时，她猛地抽搐了一下，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住喉咙。埃利泽扑过去按住她的肩膀，指尖触到她后颈的皮肤，那里竟烫得像贴着一块烧红的烙铁，形状恰好是朵玫瑰。他突然想起在奥斯维辛的档案照片里，莉娅父亲拉比科恩的后颈也有同样的印记，只是那时他以为是集中营的烙印。
“那不是正经的经文。”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埃利泽回头，看见那位也门犹太老妇拄着拐杖站在阴影里。她叫哈娜，三天前跟着一群难民逃到这里，总是裹着深蓝色的头巾，头巾边缘绣着褪色的石榴图案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永恒之城的玫瑰 沉默得像块岩石。此刻她的眼睛亮得惊人，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火，像两汪蓄满星光的古井。
“你听过？”埃利泽的声音发紧，指尖仍残留着莉娅后颈的灼热。
哈娜走到床边，伸出枯瘦的手，轻轻拂过莉娅汗湿的额发。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性的郑重，拇指关节处的老茧在莉娅的太阳穴上轻轻，那是也门犹太母亲安抚孩子的手势。“在也门，我的祖母是‘新娘使者’。”她缓缓开口，口音里带着阿拉伯语的卷舌音，“每年逾越节前夜，她会在婚礼帐篷里念‘新娘版’的《雅歌》。你刚才听到的句子，就是其中一段——但从来没人敢写下来，更不敢念给外人听。”
埃利泽的心沉了下去。他知道《雅歌》在犹太教中的地位有多微妙。拉比阿基瓦在2世纪将这首情诗纳入正典时，曾说“整个世界都不如《雅歌》珍贵”，但历代注释家都在拼命淡化其中的情爱色彩，把“良人”解读为上帝，“新娘”解读为以色列。可莉娅吟诵的版本，却赤裸裸地保留着男女相拥的画面，甚至多了“焚书”这样尖锐的意象——那更像是一种控诉，而非赞美。
“焚书……是什么意思？”他追问，目光落在莉娅手臂上若隐若现的红斑上，那红斑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。
哈娜的手抖了一下，头巾滑落一角，露出耳朵上的银耳环，那耳环的形状像朵半开的玫瑰，花蕊处嵌着一粒极小的石榴石。“传说在第二圣殿被毁时，罗马人烧了所有女人写的经文。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几乎要被油灯的噼啪声淹没，“那些书里记着上帝的另一个名字，一个只有女人能念的名字。我的祖母说，那名字是‘舍金纳’的小名，像母亲的乳名一样私密。当世界再次陷入火狱时，被烧掉的句子会从灰烬里爬出来，找一个愿意听的人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莉娅突然睁开眼睛。她的瞳孔涣散，却首首地盯着哈娜，嘴角牵起一丝诡异的笑。“他们烧不掉的。”她用标准的希伯来语说，声音清亮得不像个病人，“字在血里，血在骨里，骨在土里……土里长玫瑰，玫瑰开在皮肤上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，她又重重闭上眼，呼吸重新变得粗重而混乱。哈娜猛地后退一步，拐杖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上，她盯着莉娅手臂上的皮肤，那里不知何时浮出一片淡红色的斑痕，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，花瓣的纹路与她耳环上的石榴石惊人地相似。
“安息日的印记……”哈娜喃喃自语，突然跪倒在地，对着莉娅的方向叩拜起来，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，“新娘回来了……她终于从焚书里逃出来了……”
埃利泽看着那朵红斑，又看了看莉娅烧得通红的脸颊，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——在萨法德，有位盲眼拉比，能听懂风中的语言，能看见人心里的光。那位拉比曾预言：“当玫瑰在受难者皮肤上绽放，舍金纳将摘下蒙眼布，亲自念出被烧掉的名字。”他俯身摸了摸莉娅的额头，下定决心：天亮就出发，去萨法德。哪怕路上有斯特恩帮的关卡，有阿拉伯人的游击队，哪怕要穿越炮火连天的山谷——有些答案，必须用脚去丈量，用耳朵去倾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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