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息日前夜的萨菲德,空气里飘着酵母面包的香气。尽管战争的阴影还在,居民们还是尽力准备着安息日的餐食——有妇人在街角的石臼里捣着鹰嘴豆,石臼的边缘刻着“安息日女王”的希伯来文;孩子们举着刚烤好的challah面包奔跑,面包上的芝麻在夕阳下闪着金粉般的光,那是模仿卡巴拉文献里“神圣光粒”的做法;甚至有阿拉伯邻居送来一小罐橄榄油,罐口用红布封着,布上绣着新月与星,那是两族共享的安息日祝福。
埃利泽借了一间空置的石屋,石屋的墙壁上还留着16世纪卡巴拉信徒刻的符号,其中一个被反复刻画的图案,正是朵玫瑰缠绕着大卫之星。哈娜正用带来的面粉烤面包,她的动作带着仪式感,每揉一下面团,就念一句拉姆语的祷词,面粉在她指间飞扬,像细小的光尘。莉娅靠在墙边,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,但眼睛己经能聚焦了,她正用指尖描摹着墙上的玫瑰符号,指尖过处,那些刻痕仿佛微微发亮。
“埃利泽,”莉娅突然开口,声音还有点虚弱,“我做了个梦。梦见一个女人,穿着黑色的长袍,在火里写字。”
埃利泽的心一跳。“什么样的字?
“红色的,像血写的。”莉娅皱着眉,指尖在石墙上的玫瑰符号上反复,仿佛能触摸到梦中的温度,“她的长袍下摆着火了,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疼,只是不停地写。那些字弯弯曲曲的,不像希伯来字母,倒像……像葡萄藤在爬。”她突然停住,眼睛亮了一下,“对了,她写字的木板上,刻着和你银表背面一样的树——有很多树枝,顶端闪着光。”
埃利泽下意识地摸向胸口,那枚卡巴拉生命之树银表正贴着心脏跳动。他想起父亲曾说,生命之树的第十个质点“王国”(Malkhut),其实就是舍金纳的居所,而传统经卷里总把这个质点画成被其他九个“男性”质点环绕的女性形象,像朵被群星捧着的玫瑰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了敲门声。不是难民的急促叩击,而是三下沉稳的轻敲,间隔均匀,像在数着经文的节拍。埃利泽开门,看见母亲利百加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一个藤篮,篮子上盖着的蓝布绣着七枝烛台,烛台的火焰处用金线绣成了玫瑰形状。她的眼睛通红,眼下的淤青显示她至少哭了一夜,看到埃利泽,嘴唇哆嗦着,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,砸在蓝布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“你父亲……”她哽咽着说,声音像被揉皱的羊皮纸,“他在耶路撒冷的书店被流弹击中了。昨天下午,哈加纳的人来通知的,说他怀里还抱着那本15世纪的《光辉之书》,书页被血染透了,却一页都没散开。”
埃利泽觉得天旋地转,石墙上的符号在眼前扭曲成火焰的形状。父亲是个沉默的书商,一辈子守着耶路撒冷老城里的那家旧书店,店名叫“两海之间”,取自《雅歌》里“你的爱情比酒更美”的典故。他总说,书本比刀剑更有力量,却在六十岁这年,死在了子弹下。埃利泽扶住门框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喉咙像被塞进了烧红的铁球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利百加抹了把眼泪,用袖口擦了擦篮子上的水渍,看到屋里的莉娅,眼神突然柔和了些,像被月光拂过的水面。“这就是那个女孩?”她问,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埃利泽点点头。利百加走进屋,放下藤篮,动作轻柔地像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经卷。她走到莉娅身边,没有像寻常妇人那样探额头,而是蹲下身,平视着女孩的眼睛,然后慢慢抬起手,指尖轻轻落在莉娅手臂的玫瑰印记上,像是在确认什么古老的暗号。
就在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,利百加猛地倒吸一口凉气,眼睛瞪得圆圆的,像是看到了燃烧的荆棘。“这个印记……”她的声音发颤,指尖微微哆嗦,“和我曾祖母胡安娜的日记里画的,一模一样。连花瓣上的纹路都分毫不差。”
哈娜刚好把烤好的面包从临时搭的石灶里取出来,面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老花镜。“胡安娜?”她用围裙擦着手,突然提高了声音,“是不是19世纪耶路撒冷的那个女拉比?我祖母说过,她能在月圆之夜和舍金纳对话,还能听懂风里的经文!”
利百加的眼睛亮了起来,像是在沙漠里找到了水源。她解开藤篮的系带,从最底下拿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本子,布上绣着的玫瑰己经褪色成淡粉色,但针脚依然细密。本子封面是磨损的摩洛哥皮革,上面烫着一朵小小的玫瑰,花芯处嵌着一粒暗红色的珠子,细看才发现是凝固的血珠。“这是她的日记。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敬畏,“我母亲传给我的时候,说要等‘玫瑰印记’出现时才能打开。她还说,日记里藏着‘被男人的经卷删掉的句子’。”
她翻开日记,泛黄的纸页上,字迹娟秀而有力,用的是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混杂的写法,有些词甚至是拉姆语的拼写。利百加的手指抚过其中一页,那里画着一朵玫瑰,旁边用小字写着:“今夜,舍金纳借我的手写下:我不在圣殿的金器里,在揉面团的女人掌心;我不在拉比的祷词里,在产妇的呻吟里;我不在被焚毁的经卷里,在女儿们记得的故事里。”
“她真的和舍金纳对话了?”莉娅的声音里带着惊奇,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自己的印记,那里像有蚂蚁在爬,微微发痒。
“不止对话。”利百加翻到另一页,上面贴着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,花瓣边缘写着几行字,“胡安娜曾在1840年的反犹暴动中,用自己的血在犹太会堂的石墙上写祷词。目击者说,那些血字在火里发光,保护了里面的五十三个孩子。暴动平息后,墙上的血字消失了,但每个被救的孩子手臂上,都长出了这样的玫瑰印记。”她抬起头,看着莉娅,“我母亲说,那是舍金纳在标记她的‘守护者’。”
莉娅突然想起什么,撩起自己的囚服袖口,露出胳膊上的一串细小疤痕——那是在奥斯维辛时,为了藏下父亲给的羊皮残页,被卫兵用鞭子抽的。疤痕的形状歪歪扭扭,此刻在夕阳的映照下,竟与玫瑰印记的花瓣连成了一片。“我每个月都会有这个印记。”她说,声音里带着困惑,“就在月圆的时候,像月经一样准时。以前我以为是皮肤病,护士说可能是集中营的毒气留下的后遗症,现在才知道……”
“那是她在和你说话。”利百加合上日记,眼神变得悠远,仿佛能穿透墙壁,看到过去的时光,“胡安娜的日记里写过,女人的身体是最古老的经书。月经是月亮的历法,胎动是生命的祷词,而这玫瑰印记,是舍金纳的笔迹。她在告诉我们,她就在这里,在女人的血肉里,在被遗忘的时光里,在那些被男人的经卷删掉的句子里。”
哈娜把切好的面包摆放在石桌上,面包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。“我祖母说,1492年西班牙驱逐犹太人时,有个拉比的女儿,叫雷切尔,在被烧死前,把‘新娘版’《雅歌》缝在了自己的皮肤上。”她拿起一块面包,递给莉娅,“那些字随着她的血渗进土里,后来那里长出了一片野玫瑰,每年安息日都会开花,花瓣上能看到模糊的字母。有个阿拉伯诗人写过,那是‘会开花的经文’。”
利百加点点头,从藤篮里取出安息日的烛台,那烛台是铜制的,烛座上刻着“女人的祷告”几个小字。“胡安娜的日记里也写过这件事。”她说,手指抚过烛台的纹路,“她说,女人的身体是焚不掉的书卷,只要还有一个女人记得那些字,舍金纳就不会真正流亡。”她看向埃利泽,眼神里带着一种埃利泽从未见过的坚定,像燃烧的烛火,“你父亲总说,书本比刀剑有力量,但他不知道,女人的记忆,比书本更坚韧。书本会被烧毁,记忆却能藏在皮肤下,跟着血脉流传。”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第一颗星星像钻石一样嵌在蓝黑色的天鹅绒上,恰好落在石墙上玫瑰符号的花芯位置。利百加拿出两支白色的蜡烛,烛身上缠着细细的红丝线,那是用她嫁衣上的线拆下来的。她点燃蜡烛,火苗在她掌心轻轻跳动,像两朵小小的火焰花。她闭上眼睛,开始念诵安息日的祷词,声音温柔而庄严,带着一种能穿透硝烟的力量:
“愿你赐福与我们,耶和华我们的神,宇宙的王,是你创造了光,是你定下了圣日,是你让我们在劳碌之后得以安息……愿你的 presence(临在)今夜与我们同在,如同与我们的列祖列宗同在,从亘古到永远。”
埃利泽注意到,母亲念到“presence”时,特意加重了语气,用的是希伯来语“舍金纳”的原意,而不是正统祷词里的“荣耀”。他看着母亲的侧脸,看着烛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的阴影,突然明白了盲眼拉比的话。舍金纳不在遥不可及的天上,就在这里——在母亲的祷词里,在哈娜揉面团的手心里,在莉娅手臂上的玫瑰印记里,在那些被书写、被焚烧、却从未消失的女性记忆里。
莉娅慢慢站起身,走到烛台前,伸出手,轻轻放在火苗旁边。她的指尖没有被灼伤,反而有一层淡淡的光晕在周围流转,与手臂上的玫瑰印记相互呼应。“她在笑。”莉娅轻声说,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,像盛着两团温暖的星辰,“她说,回家的路,从来都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。”
烛火突然同时跳了一下,将三个女人的影子投在石墙上,与那些古老的卡巴拉符号重叠在一起,像一幅流动的神圣画卷。埃利泽看着眼前的一切,突然觉得父亲没有真的离开——他怀里的《光辉之书》被血染透,或许不是悲剧,而是一种传承,就像胡安娜的血字、雷切尔的皮肤经文、莉娅的玫瑰印记,那些被暴力试图抹去的,终将以更坚韧的方式重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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