橄榄山的晨雾像一匹被打湿的薄绸，沉甸甸地压在山坡上的橄榄树林间。阿米拉·哈达德的藤篮里己经装了半篮草药：叶片带锯齿的是没药树的新叶，据说捣碎了能治外伤；乳香树的树脂凝成琥珀色的小块，散发着清苦的香气；最底下藏着几丛野石榴的根须，暗红色的根皮上还沾着的泥土——这是母亲法蒂玛特意嘱咐要找的，说是“能让月亮乖乖听话”的药引。
“这些根须要埋在朝东的石缝里，连埋七天。”母亲昨夜在灯下纺线时说，指尖的银戒指在煤油灯上泛着光，“祖母说，这是我们阿拉伯女人的秘密，就像《古兰经》里的天堂有石榴树，地上的石榴也藏着月亮的心思。”
阿米拉的头巾是淡紫色的，边缘用金线绣着细小的石榴花，每朵花都有五片花瓣——那是伊斯兰书法中“真主”一词的字母变形。她钻进齐腰深的灌木丛时，头巾被荆棘勾住，金线勾出一道细痕，像道流血的伤口。就在她低头整理头巾的瞬间，荆棘丛后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，惊飞了枝头的麻雀。
“谁？”阿米拉握紧了藤篮里的铜匕首——那是父亲穆罕默德给她防身用的，刀柄上刻着阿拉伯语的“平安”。
一个穿卡其布军装的年轻人半跪在地上，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，军绿色的布料被血浸成深褐色，伤口处露出的肌肉像块被撕裂的红肉。他的军帽掉在一旁，露出额前浓密的黑发，两侧的鬓发（Payot）编成两股细小的辫子，垂在耳后，辫梢系着深蓝色的丝线——那是极端正统派犹太人的标志，阿米拉在父亲的古籍插图里见过，标注着“永不剪去的神圣之发”。
“别喊。”年轻人抬起头，他的睫毛很长，沾着草屑，眼睛是浅褐色的，像汲沦谷的泉水，“我是阿里尔，哈加纳的。被自己人伏击了。”
“自己人？”阿米拉皱眉。她知道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分两派：哈加纳主张与阿拉伯人协商，斯特恩帮则信奉“用子弹夺回土地”。父亲总说，这两派的仇恨比阿犹之间的还深。
“斯特恩帮的疯子。”阿里尔咬着牙想撑起身体，左臂一发力，又疼得倒抽冷气，“他们说我对阿拉伯人太软，不配戴这辫发。”他自嘲地扯了扯耳后的辫子，“其实他们不懂，这辫发是提醒我们‘不可忘记先祖的道路’，不是用来当杀人的幌子。”
阿米拉的心跳得厉害。藤篮里的草药在碰撞，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像她乱了节奏的呼吸。父亲曾指着市场里互相投掷石块的犹太人与阿拉伯少年，对她说：“记住，他们的血和我们的不一样，他们的神也和我们的不一样。”可眼前这个男人的血，红得和她去年割伤手指时流的血一模一样，连凝固时的颜色变化都分毫不差。
“你在看什么？”阿里尔注意到她的目光，突然有些局促，像个被老师点名的学生。
“你的头发。”阿米拉脱口而出，随即又觉得不妥，脸颊发烫，“我是说……《雅歌》里有句话，‘你的两鬓如同石榴裂开’。阿拉伯语译本里，‘裂开’被译成‘绽放’，我觉得……很像你的辫子。”
阿里尔愣住了，随即笑起来，牵动了伤口，疼得龇牙咧嘴。“你读过《雅歌》？”他用希伯来语问，带着惊讶，“我以为阿拉伯人只读《古兰经》。”
“我父亲是学者，家里有很多书。”阿米拉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袖，“他说，好书不分信仰，就像好药不分产地。”她从藤篮里拿出一块干净的亚麻布——那是母亲给她准备的嫁妆，边缘绣着阿拉伯书法的“爱”，“别动，我帮你包扎。”
亚麻布刚触到伤口，阿里尔就疼得绷紧了身体，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，砸在阿米拉的手背上，像颗冰凉的泪。“抱歉。”他喘着气说，“我不该麻烦你，我们……毕竟是敌人。”
“敌人不会互相疗伤吗？”阿米拉反问，指尖沾着他的血，在布上晕开细小的红点，“我祖母说，先知穆罕默德曾让犹太医生给自己治病，还说‘有知识的人是我的兄弟，无论他是谁’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，里面是晒干的石榴皮粉末，“这个能止血，我们阿拉伯人用了几百年。”
阿里尔看着她撒粉末的动作，突然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质吊坠，塞进她手里。那吊坠是颗镂空的石榴，里面装着几粒深红色的籽，用指尖一捏，能感觉到籽壳的坚硬。“这是我母亲给我的。”他说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吊坠传过来，“她是萨法德的卡巴拉信徒，说石榴籽掉进土里，总能长出新的树，就像被打散的人，总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阿米拉握紧吊坠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血痕，像个滚烫的秘密。远处传来斯特恩帮的口号声，隐约能听到“犹太人的土地”“清除异教”之类的字眼。阿里尔突然抓住她的手腕，眼神变得急切：“明天清晨，旧城香料市场，我有东西给你。别告诉任何人，尤其是戴黑帽的犹太人或穿白袍的阿拉伯极端分子。”
他的指尖用力，几乎要捏碎掌心的石榴吊坠。阿米拉点点头，看着他踉跄着消失在橄榄树林里，辫梢的蓝丝线在晨雾中一闪，像条游进迷雾的鱼。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血痕，又摸了摸吊坠里的石榴籽，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12世纪的《植物志》——扉页上画着一棵石榴树，根系是希伯来语的“生命”，枝叶是阿拉伯语的“永恒”。原来有些东西，从来就不属于单一的信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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