炮弹的尖啸撕破空气时，埃利泽正抱着莉娅冲过会堂的中庭。灼热的气浪从右侧袭来，他下意识地侧过身，用后背护住怀里的人——一块燃烧的木梁擦着他的肩膀砸在地上，火星溅在他的军装上，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。
“抓紧！”他吼道，声音被爆炸声吞没。莉娅在他怀里猛地一颤，手臂突然死死环住他的脖颈，力气大得像要嵌进他的肉里。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他，不是出于信任，而是纯粹的、动物性的求生本能。
中庭的地面布满裂缝，像一张巨大的蛛网。埃利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碎石和玻璃碴，靴底被尖锐的金属片划破，渗出血来也浑然不觉。怀里的莉娅很轻，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——左侧是摇摇欲坠的东墙，右侧是暴露在阿拉伯狙击手视野里的空旷庭院，而身后，整座会堂正在坍塌，烟尘像愤怒的巨蟒般追咬着他们的脚跟。
“二楼窗口！”莉娅突然开口，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。
埃利泽猛地抬头——果然，东侧二楼的破窗后闪过一个黑影，枪管正对准他们。他来不及瞄准，抱着莉娅向左侧翻滚，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，打在地上的铜烛台上，迸出刺眼的火花。翻滚的瞬间，他看见莉娅的脸贴在冰冷的石地上，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波动，不是恐惧，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，像草原上被猎枪惊过的羚羊。
“跟我来！”他拽起她，沿着东墙根的阴影狂奔。莉娅的右腿显然伤得不轻，被他拖着踉跄前行，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的血印。她咬着牙，没发出一点声音，只有额头上的冷汗暴露了她的痛苦。
他们冲进一条狭窄的侧廊，这里曾是会堂的储藏室，现在只剩下半面墙和一堆腐朽的木箱。埃利泽背靠着墙喘息，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。外面传来阿拉伯士兵的呼喊声，越来越近，夹杂着希伯来语的咒骂——是他的小队在巷火了。
“他们在为我们争取时间。”埃利泽低声说，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榴弹，却发现只剩下一枚。他看向莉娅，“能再坚持一会儿吗？出去就是犹太区的防线，我们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侧廊尽头的木门被猛地踹开。
三个阿拉伯士兵冲了进来，黑洞洞的枪口首指他们。领头的士兵戴着红色头巾，脸上有道刀疤，他喊了句什么，埃利泽没听懂，但那眼神里的凶狠像淬了毒的匕首。
莉娅突然尖叫起来。不是恐惧的尖叫，而是一种尖锐的、近乎癫狂的嘶喊，用的是埃利泽听不懂的波兰语。她猛地推开埃利泽，自己却因为失衡向后倒去，撞在一个木箱上。
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瞬间。就是这瞬间，埃利泽拔出了腰间的匕首，扑向离他最近的士兵。刀刃划破皮肉的声音闷响而黏腻，士兵的血溅在他脸上，温热而腥甜。第二个士兵的枪托砸向他的后背，剧痛让他眼前发黑，但他反手将匕首送进了对方的腹部。
第三个是刀疤脸。他没有开枪，而是举起枪托朝莉娅砸去——她正试图从地上爬起来，怀里还死死抱着那本烧焦的《圣经》。埃利泽目眦欲裂，想冲过去却被倒下的士兵绊住了腿。他眼睁睁看着枪托离莉娅的头越来越近，而她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，仿佛在等待这一击终结所有苦难。
“不！”
埃利泽的嘶吼里，枪托突然停住了。
刀疤脸的表情凝固了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，然后缓缓倒下。他的后背插着一把生锈的铁钎，是莉娅刚才从木箱堆里抽出来的。
莉娅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，右手虎口被铁钎磨出了血，顺着手臂滴落在《圣经》的焦黑封面上。她看着倒在地上的刀疤脸，又看看自己的手，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。
“我们走！”埃利泽冲过去，再次抱起她。这次她没有挣扎，只是身体抖得厉害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
侧廊的尽头是一扇小门，通向一条更窄的巷子。埃利泽撞开门冲出去，发现这里的石板路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，两侧的石屋都塌了一半，露出黑洞洞的窗口，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。
“这边！”他辨认着方向——犹太区的防线应该在巷子尽头的转角处，但现在那里传来密集的枪声，显然正在激战。
莉娅突然在他怀里动了动，指着左侧一栋塌了一半的石屋：“……里面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里面有……孩子。”她的声音微弱，却异常肯定，“刚才在会堂，我听见了哭声。”
埃利泽的心沉了下去。他看了一眼巷子尽头的火光，又看了看那栋摇摇欲坠的石屋。时间不允许，理智也不允许——他们随时可能再次遭遇伏击，带着孩子更是死路一条。
但莉娅的眼睛看着他，那双空洞的眼睛里，第一次有了某种类似恳求的东西。
“就看一眼。”埃利泽咬咬牙，抱着她冲进石屋。
屋里弥漫着灰尘和血腥味，地上躺着两具阿拉伯平民的尸体，像是被流弹击中的。而在屋角的衣柜里，果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。埃利泽拉开柜门，里面缩着两个孩子，一男一女，都不过五六岁，穿着阿拉伯式的白袍，吓得浑身发抖。
“别怕，”埃利泽用阿拉伯语说——这是他在特拉维夫上学时学的，“我们带你们出去。”
男孩把女孩护在身后，瞪着他，眼神里有恐惧，还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仇恨。
外面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，伴随着阿拉伯语的呼喊。
“他们来了！”埃利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“莉娅，帮我！”
莉娅没有犹豫，伸手抱起那个女孩。她的动作很生涩，右腿的伤口让她站立不稳，但她死死抱着孩子，眼神里的空洞似乎被某种东西填满了。
埃利泽抱起男孩，冲向后门。后门通向一个狭小的院子，院子尽头有堵矮墙，翻过去就是另一条巷子。
“跟着我！”他翻身跃上矮墙，回头伸手去拉莉娅。莉娅抱着女孩，咬着牙往上爬，右腿的血顺着裤管流下来，在墙面上画出一道触目的红痕。
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埃利泽的瞬间，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肩膀。
莉娅闷哼一声，身体向后倒去。怀里的女孩吓得尖叫起来。埃利泽眼疾手快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，用尽全力将她拽过矮墙。两人重重摔在对面的巷子里，莉娅的额头磕在石板上，瞬间起了个血包，但她始终没松开怀里的女孩。
“走！”埃利泽顾不上检查她的伤口，拉起她继续跑。男孩紧紧跟在他们身后，小脸上满是泪水，却没再哭出声。
子弹在他们头顶呼啸，石墙上的碎片簌簌落下。莉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，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，但她的脚步没有停，抱着女孩的手臂反而越收越紧。埃利泽能感觉到她的血滴在自己的手背上，温热而粘稠，像某种滚烫的承诺。
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，他们看见了犹太区的铁丝网。哈加纳的士兵正在防线后射击，看到埃利泽的制服，有人喊了一声：“是斯特恩中尉！”
“掩护！”埃利泽吼道，抱着男孩率先冲过开阔地。子弹打在他脚边的地上，溅起碎石。他把男孩塞进铁丝网，回头去接莉娅。
莉娅抱着女孩，正一瘸一拐地冲过来。她的肩膀在流血，右腿也在流血，整个人像个血人，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，不再是空洞的死水，而是燃着一点微弱却固执的火苗。
“快！”埃利泽伸出手。
就在这时，一颗炮弹落在了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。
冲击波像一只巨手，狠狠将埃利泽掀倒在地。他的耳朵嗡嗡作响，什么也听不见，只看见火光吞噬了眼前的一切。他挣扎着抬起头，看见莉娅被气浪掀飞，怀里的女孩脱手飞出——然后被一个扑过来的士兵接住。
而莉娅，重重地摔在了铁丝网前。
埃利泽连滚带爬地冲过去，抱起她。她的额头在流血，肩膀的伤口还在渗血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。但当埃利泽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时，他看见她笑了——一个极其微弱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笑容，像灰烬里开出的一朵花。
“……孩子。”她用气声说。
“没事了，都没事了。”埃利泽的声音在发抖，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过铁丝网，放在防线后的担架上，“医护兵！快！”
莉娅看着他，眼睛慢慢闭上了。在彻底失去意识前，她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，似乎想抓住什么。埃利泽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，那只手冰冷而纤细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，仿佛握住了他，也握住了某种正在崩塌的信念。
防线后的枪声还在继续，阿拉伯联军的进攻暂时被压制了。阳光穿过硝烟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埃利泽站在担架旁，看着莉娅苍白的脸，看着她手腕上那串蓝黑色的编号，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。
他一首以为，这场战争的胜利就是一切——夺回土地，建立国家，让犹太人不再受欺负。可此刻，怀里残留的血腥味，莉娅肩膀渗出的血，还有那两个被送到后方的阿拉伯孩子的哭声，都在无声地告诉他：胜利的代价，远比他想象的更沉重。
医护兵开始为莉娅包扎伤口，她的睫毛颤了颤，却没醒。埃利泽看着她怀里那本被血浸透的、烧焦的《圣经》，突然想起她在会堂里的话：“上帝在哪里？”
他不知道答案。
但他知道，从这场生死一线的撤离开始，有些东西己经永远改变了。这座被鲜血浸透的城市，这个他誓死守护的“应许之地”，从此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信仰符号，而是一个需要容纳伤痛、接纳破碎、甚至超越仇恨的地方。
而怀里这个神秘的女人，莉娅，就是这一切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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