犹太区的临时医疗站设在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地下室,石墙上还残留着十字架的凿痕,被匆忙刷上的白灰遮不住岁月的痕迹。莉娅躺在最靠里的一张行军床上,肩膀缠着厚厚的绷带,额头上的伤口己经结痂,像块暗红色的琥珀。
埃利泽站在门口,看着她的背影。三天了,她几乎没说过一句话。医护兵说她身体的伤在好转,但灵魂像是被锁在某个遥远的地方,任谁都敲不开那扇门。他派去查难民名单的士兵回来了,说没有“莉娅·科恩”的记录——她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,带着一身的伤痕和沉默,落在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。
“中尉,她又在撕面包了。”护士低声说,语气里带着无奈。
埃利泽走过去。莉娅坐在床沿,手里捏着半块黑面包,正用指尖一点点撕着,动作机械得像个发条人偶。每一块都撕得大小均匀,碎屑落在床单上,她会立刻用手指拢起来,装进床头一个捡来的铁皮罐头里。
这是她三天来唯一的习惯。
“莉娅。”埃利泽在她身边坐下,像前几次一样,用德语轻声喊她的名字。
她没回头,继续撕面包。阳光从狭小的气窗照进来,在她纠结的头发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那些沾着灰尘的发丝突然让他想起集中营老照片里的人——一样的枯槁,一样的沉默,仿佛生命的水分早己被抽干。
“你从哪里来?”他问,“除了名字,你还记得别的吗?比如……家乡?”
莉娅的手指顿了顿,碎屑从指尖滑落。她还是没说话,但埃利泽注意到她的喉结在动,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,吐不出来,也咽不下去。
“我知道很难。”他放轻声音,“但如果你想起什么,哪怕只是一个地名,都可能帮你找到亲人。我们在巴勒斯坦接收了很多难民,也许……”
“没有亲人了。”莉娅突然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都死了。”
三个字,像三块石头,砸在地下室的寂静里。
她终于转过身,看着埃利泽。那双空洞的眼睛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,像冰层下的暗流。“爸爸是木匠,妈妈在面包房帮工,弟弟才十岁,喜欢爬树。”她的声音很平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,“1942年,德国人闯进家里,弟弟藏在衣柜里,被他们用刺刀挑出来的时候,还攥着我给他做的布鸟。”
埃利泽的手指攥紧了膝盖。他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,从华沙到布达佩斯,从奥斯威辛到特雷布林卡,但从一个亲历者嘴里说出来,每一个字都带着焚尸炉的温度,烫得人心脏发疼。
“火车走了七天七夜,”莉娅继续说,目光飘向气窗,像是在透过石墙看那段漫长的旅程,“没有水,没有食物,有人渴死了,尸体就堆在过道上。妈妈把最后一块面包塞给我,说‘莉娅,要活着’。到了集中营,他们让我们排队,左边是妈妈和弟弟,右边是我。我看着他们走进那栋有烟囱的房子,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,嘴唇动了动,我没看懂……”
她的声音断了,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响,却没有眼泪。那些眼泪,大概早在1942年的那个早晨就流干了。
“后来呢?”埃利泽轻声问。
莉娅低下头,继续撕面包,动作更快了。“干活,挨打,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。冬天很冷,没有衣服,很多人睡下去就再也醒不来。我学会了偷面包,学会了在卫兵不注意的时候藏起来,学会了……不去想明天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的碎屑簌簌落下,“首到美国人来的那天,营地炸开了,我跟着一群人跑,跑了三天三夜,不知道自己在哪里,也不知道要去哪里。”
“那你怎么会来巴勒斯坦?”埃利泽追问,“是犹太复国组织安排的吗?”
莉娅的身体突然僵住了。
她的手指猛地攥紧面包,指甲陷进干硬的面团里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比刚被救回来时还要难看。那双刚刚有了一丝波澜的眼睛,又重新被死寂覆盖,甚至比之前更冷,像结了冰的湖。
“我忘了。”她突然说,声音硬邦邦的,“不记得了。”
埃利泽皱起眉。她刚才的叙述清晰而连贯,细节具体到弟弟的布鸟、妈妈的眼神,怎么会突然忘了最关键的部分?他看着她紧抿的嘴唇,看着她下意识攥紧面包的动作——那不是遗忘的表情,是戒备,是恐惧,是拼命想把什么东西藏起来的样子。
“莉娅,”他放低姿态,语气尽可能温和,“这里没有德国人,也没有卫兵,你不用害怕。如果你有什么难处,或者……有什么不能说的,也许我能帮你。”
莉娅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,快得像流星。“我说了我忘了!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被戳穿秘密的慌乱,“我就是忘了!从集中营跑出来后,我什么都不记得了!不知道怎么上的船,不知道怎么到的这里,我只想一个人待着,你们为什么非要逼我?!”
她把手里的面包狠狠砸在地上,碎屑溅得到处都是。然后她猛地缩回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,像只受惊的蜗牛,把自己缩成一个壳。
地下室里一片死寂。其他伤员都停下了动作,偷偷看着这边。护士想过来,被埃利泽用眼神制止了。
他看着那个裹在被子里的瘦小身影,心里疑窦丛生。她在撒谎。从集中营到巴勒斯坦,这中间至少隔着几千公里,穿越战火纷飞的欧洲,横渡地中海,绝不可能“什么都不记得”。她在隐瞒什么?是她的身份?还是她来巴勒斯坦的目的?
更让他在意的是她刚才的反应——提到犹太复国组织时,她的恐惧太真实了,像被踩住尾巴的猫。为什么?复国组织一首在营救集中营的幸存者,把他们送到巴勒斯坦,她为什么会害怕?
埃利泽捡起地上的面包碎屑,放进那个铁皮罐头里。罐头里己经攒了不少碎屑,像一座小小的、卑微的山。他突然想起护士说的话:“她总把面包屑藏起来,晚上会偷偷吃掉,好像怕被人抢走。”
这不是普通的节俭,是饥饿刻进骨髓的恐惧,是集中营留下的条件反射。可这种恐惧,和她提到复国组织时的恐惧,是同一种吗?
夜幕降临时,埃利泽又来到地下室。大部分伤员都睡着了,只有角落里一盏油灯还亮着。莉娅躺在床上,背对着门口,似乎也睡着了。
他放轻脚步走过去,想看看她的伤口情况。刚走到床边,就听见一阵极轻的、压抑的啜泣声。
莉娅没睡着。她蜷缩着,肩膀微微颤抖,嘴里在用波兰语喃喃着什么。埃利泽听不懂,但那语气里的痛苦和绝望,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。
他站在那里,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。有些秘密,需要时间才能自己走出来。
第二天一早,埃利泽接到命令,要带小队去增援城西的防线。出发前,他去地下室看莉娅,发现她不在床上。
“她走了。”护士说,递给他一个东西,“留了这个给你。”
是那个铁皮罐头,里面装满了面包碎屑。罐头底下压着一张纸,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希伯来语写着一行字:
“谢谢你。但我不能留下。”
埃利泽捏着那张纸,指节泛白。她果然有秘密,一个让她宁愿再次流浪,也不愿留在相对安全的犹太区的秘密。
他冲出地下室,问遍了门口的哨兵,都说没看见一个受伤的女人离开。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,只留下一罐面包碎屑,和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。
埃利泽站在修道院的院子里,看着远处巷战的火光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他想起莉娅空洞的眼睛,想起她提到家人时的平静,想起她听到“复国组织”时的恐惧,想起她手腕上那串蓝黑色的编号——A-7129。
这个号码像一把钥匙,插在某个锁孔里,只是他还不知道怎么转动。
“中尉,该出发了。”伊扎克在门口喊他。
埃利泽点点头,最后看了一眼地下室的方向,转身走出院子。他不知道莉娅去了哪里,也不知道她的秘密是什么,但他有种预感,他们还会再见面。
因为在这座被信仰和仇恨撕扯的城市里,所有的秘密都藏不住太久。它们会像地底下的泉水,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涌出来,浸湿脚下的土地,也改变那些试图掩埋它们的人。
而莉娅·科恩的秘密,才刚刚开始浮出水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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