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3年的冬天,克拉科夫的雪总带着一股铁锈味。不是孩童们期待的蓬松洁白,而是像被碾碎的灰烬,沉甸甸地压在犹太区的屋顶、栅栏和结了冰的街道上。清晨五点,天还墨黑着,莉娅就被冻醒了——不是因为冷,尽管屋里的温度和屋外差不了多少,而是因为一种持续了数月的、渗入骨髓的恐惧。
她躺在阁楼的稻草堆上,能听见楼下父母压抑的交谈声。父亲莫迪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:“今天的巡逻比往常早,他们的靴子声……听得特别清楚。”母亲萨拉的回应几乎是气音:“面包还有小半块,让孩子们先吃。”
莉娅悄悄爬起来,透过阁楼墙壁的裂缝往下看。父亲正用一块破布擦拭他那把老旧的小提琴——那是他年轻时在华沙音乐学院的宝贝,也是现在这个家里唯一还带着“体面”痕迹的东西。母亲在灶台前忙碌,火光映着她眼下的青黑,她的手一首在抖,往锅里倒水时洒了大半。弟弟阿米尔才十岁,还在睡梦中咂嘴,他的小脸冻得通红,蜷缩在墙角的旧毯子里,像一只受惊的小猫。
莉娅摸了摸脖子上的银质玫瑰挂坠。那是祖母临终前给她的,说这玫瑰是科恩家族的象征,能带来好运。可现在,这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,只让她觉得更冷。三个月前,隔壁街区的人就是这样被带走的。那天也是下着灰雪,莉娅趴在阁楼的裂缝上,看着士兵们用枪托砸门,听着女人的尖叫、孩子的哭喊和男人徒劳的反抗,最后都变成了闷在卡车里的呜咽。那些卡车驶向城外,再也没有回来。
“吱呀——”
楼下的门被风吹得晃了一下,萨拉吓得手里的木勺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莫迪凯立刻按住她的肩膀,示意她别出声,自己则抄起墙角的一根铁棍,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。
寂静像一块巨石压下来。只有窗外雪花落在栅栏上的“簌簌”声,还有远处传来的、越来越近的皮靴踏在雪地上的“咔哒”声。那声音很有节奏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,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突然,街道对面传来一声巨响——是门被撞碎的声音。紧接着,是士兵的咆哮:“出来!都给我出来!快点!”
阿米尔被惊醒了,揉着眼睛问:“妈妈,怎么了?”
萨拉冲过去捂住他的嘴,把他紧紧搂在怀里,眼泪无声地往下掉。莫迪凯背对着他们,肩膀绷得像块石头,他手里的铁棍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莉娅缩在阁楼的阴影里,死死咬住嘴唇,尝到了血腥味。她看见父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,那是他拉小提琴时绝不会有的样子。
“砰!砰!砰!”
粗暴的敲门声炸响在自家门上,震得门框都在晃。
“开门!犹太人!立刻开门!”外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,冰冷刺骨。
莫迪凯深吸一口气,回头看了妻小一眼。他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——恐惧、不舍,还有一种莉娅从未见过的决绝。他放下铁棍,伸手去解门闩。
“别!”萨拉的声音嘶哑,“他们会把我们……”
“躲不掉的。”莫迪凯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坚定,“让他们看到我们很‘配合’,也许……也许能有转机。”
他拉开门的瞬间,一股寒风卷着雪沫灌了进来,夹杂着士兵身上的皮革和硝烟味。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纳粹士兵站在门口,步枪斜挎在肩上,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屋里。他们的军靴上沾满了泥和雪,踩在门槛上,留下两个肮脏的脚印。
“所有人,出来!”左边的士兵吼道,他的眼睛像狼一样扫视着狭小的屋子,“快点!别浪费时间!”
莫迪凯试图挤出一个笑容:“先生们,我们……我们马上就好,能让孩子再穿件衣服吗?天太冷了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右边的士兵不耐烦地用枪托捅了一下莫迪凯的胸口,“三秒钟!一——”
萨拉立刻抱起阿米尔,手忙脚乱地给他套外套。莉娅从阁楼爬下来,走到母亲身边,悄悄握住她冰冷的手。莫迪凯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小提琴,突然走过去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永恒之城的玫瑰 把它塞进莉娅怀里:“拿着。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要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士兵己经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:“走!”
一家人被赶到街上。雪还在下,落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。街道上己经站满了人,大多是老人、妇女和孩子,男人们被士兵用枪指着,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。莉娅看见隔壁的扬太太,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,那是她刚出生没满月的孙子,孩子冻得一首在哭,扬太太死死咬着嘴唇,不敢发出一点声音。街对面的裁缝布罗茨基先生被一个士兵踹倒在地,他的眼镜碎了一片,却不敢去捡,只是爬起来,低着头站回队伍里。
“排成两队!男人一队,女人和孩子一队!”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一辆卡车顶上,用扩音器喊着,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傲慢。
人群开始移动,像一群被驱赶的羊。莉娅和母亲、阿米尔被分到女人和孩子的队伍里,莫迪凯则走向男人的队伍。他回头看着她们,嘴唇动了动,像是在说“保重”,但莉娅听不见——周围太吵了,有孩子的哭声,有女人的啜泣,有士兵的呵斥,还有远处卡车发动的轰鸣。
莉娅紧紧抱着那把小提琴,它的木质外壳在寒冷中冻得像冰。她看见父亲被一个士兵推了一下,踉跄着往前走,他的背影在灰雪的映衬下,显得格外单薄。
队伍慢慢往前挪,朝着街区入口的方向。那里停着十几辆卡车,都是运牲口用的,车厢板上还沾着干草和粪便。莉娅的心沉到了谷底——她想起三个月前,那些被带走的人,就是被塞进这样的卡车里。
“快点!上车!”士兵们用枪托敲打着车厢板,催促着。
一个老妇人不肯上车,哭喊着:“我的儿子还在里面!我要等他!”一个士兵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胳膊,把她像拖一袋土豆一样拖进车厢。老妇人的头撞在车厢板上,没了声音。
轮到莉娅一家时,萨拉把阿米尔抱得更紧了。莉娅看着车厢里,己经挤满了人,他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,眼神空洞,没有人说话,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咳嗽声。
“上去!”士兵吼道。
萨拉先爬了上去,然后伸手接阿米尔。莉娅正要跟着上去,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:“莉娅!”
她回头,看见莫迪凯正挣扎着想要冲过来,却被两个士兵死死按住。他的脸上满是血,不知道是被打了还是自己咬破了嘴唇。“记住玫瑰!记住你的名字!”他用尽全身力气喊着,声音嘶哑变形。
“砰!”
一声枪响。
莉娅的血液瞬间冻结了。她看见父亲倒在雪地里,红色的血从他胸口渗出来,很快就被灰雪覆盖,变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。
“爸爸!”阿米尔尖叫起来。
萨拉死死捂住他的嘴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莉娅站在原地,浑身僵硬,仿佛被钉在了雪地里。她看着父亲倒下的地方,那片被血染红的雪,又看着父亲刚才站过的位置,现在只剩下两个士兵冷漠的脸。
“看什么看!上车!”一个士兵粗暴地抓住莉娅的胳膊,把她扔进车厢。
车厢门“哐当”一声关上,外面的光线被挡住,只剩下一片昏暗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、尿味和恐惧的味道。莉娅被挤在人群中间,几乎喘不过气。她感觉母亲的手在摸她的脸,才发现自己一首在哭,眼泪冻在脸颊上,像一层冰。
“别怕,莉娅,别怕……”萨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我们……我们会活下去的。”
莉娅没有说话,只是把小提琴抱得更紧了。她闭上眼睛,眼前却全是父亲倒下的画面,还有他最后那句话——“记住玫瑰!记住你的名字!”
卡车发动了,颠簸着驶出犹太区。莉娅透过车厢板的缝隙往外看,最后一眼看见的,是灰雪覆盖的屋顶,是那些紧闭的门窗,是街角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。她知道,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。
雪还在下,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进灰烬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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