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是从凌晨开始变的。
不是克拉科夫冬日常见的那种干冷的风,带着雪粒子,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。这天的风裹着一种粘稠的、近乎凝滞的寒意,贴着犹太区的围墙滚过,卷起巷子里的碎纸片和冻硬的马粪,撞在科恩家那扇松脱的木门上,发出空洞的“呜呜”声,像有人在门外哭。
莉娅缩在被窝里,听着这声音。她没睡着。连续三天了,区外的枪声越来越密,夜里总能听到卡车引擎的轰鸣从围墙外传来,还有一种她辨认不出的、沉重的金属摩擦声,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沿着围墙根移动。父亲亚伯拉罕这几天几乎彻夜不眠,总在窗边徘徊,手里攥着那本磨得发亮的《塔木德》,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。母亲萨拉则把所有的毯子都找了出来,缝缝补补,仿佛多一层布就能挡住外面的黑暗。
弟弟艾萨克才七岁,睡得很沉,小脑袋埋在母亲怀里,嘴角还带着笑,大概梦到了夏天在维斯瓦河边抓鱼的日子。莉娅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,指尖触到他脖颈处温热的皮肤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。
“莉娅,”父亲的声音很低,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把那件厚大衣穿上。”
莉娅没问为什么。这几个月,犹太区里的人早就学会了不问“为什么”。命令就是命令,无论是纳粹士兵的吼叫,还是犹太委员会的通知,甚至是父亲这种没头没尾的嘱咐,照做就是了。她爬起来,穿上那件肘部打着补丁的羊毛大衣——那是祖母留给母亲的,后来改给了她。口袋里硬硬的,是昨天祖母托人捎来的银质玫瑰挂坠,小小的一朵,花瓣边缘刻着细密的纹路,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,像是某种沉默的承诺。
“爸爸,”莉娅小声问,“我们要走吗?”
亚伯拉罕转过身,昏暗的油灯下,他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纸,眼窝深陷,胡茬白了大半。他没回答,只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帆布包,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,还有一小袋硬得能硌掉牙的黑面包。“带上这个,”他把包递给莉娅,“一首背着,别弄丢了。”
母亲己经醒了,正默默地给艾萨克穿衣服。孩子揉着眼睛,嘟囔着要喝水,萨拉没说话,只是用围巾把他的脸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。她的手在抖,系围巾的结打了三次才系好。
突然,外面传来一阵尖利的哨声,划破了清晨的死寂。紧接着,是杂乱的脚步声,还有用德语和波兰语混合着的吼叫:“都出来!所有人!立刻到广场集合!”
亚伯拉罕的身体猛地一僵,他一把将莉娅和艾萨克推到母亲身后,自己挡在门口,像是要用单薄的身体筑起一道墙。“别出声,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“听我说,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,都跟着我,不许哭,不许问,明白吗?”
莉娅点点头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,像要撞碎肋骨。艾萨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,大眼睛里满是恐惧。
砸门声骤然响起,“哐!哐!哐!”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。“开门!犹太猪!快点!”外面的吼声粗暴而不耐烦,伴随着枪托撞击木门的闷响。
亚伯拉罕深吸一口气,拉开了门。
两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士兵站在门口,黑色的靴子踩在结了冰的地面上,发出“咯吱”声。他们的枪口对着屋里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是在看一堆货物。“所有人,出来!”其中一个士兵用生硬的波兰语喊道,“五分钟!超过一秒钟,子弹伺候!”
亚伯拉罕回头看了妻子一眼,萨拉的嘴唇抿得紧紧的,眼圈通红,却没掉一滴泪。她拉起艾萨克的手,又紧紧攥住莉娅的手腕,掌心全是汗。
一家人走出屋子,巷子里己经站满了人。邻居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厚衣服,脸上带着同样的惶恐和茫然。老人被子女搀扶着,孩子被紧紧抱在怀里,有的婴儿在哭,立刻被母亲捂住嘴,哭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。士兵们端着枪,沿着巷子来回走动,时不时用枪托戳一下走得慢的人,嘴里骂骂咧咧。
风更冷了,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,生疼。莉娅抬头看了一眼天,铅灰色的云低得像是要压下来,把整个犹太区都罩在里面,透不出一点光。
他们被赶到主街,那里己经挤满了人,像一群被圈起来的羊。街的尽头停着几辆墨绿色的卡车,车厢很高,栏杆锈迹斑斑,散发着一股牲口和铁锈混合的腥臭味。莉娅认出那是运货的卡车,有时候会用来拉被没收的家具和财物,只是今天,它们显然是为了载人。
“排成队!快点!”士兵们用枪指着人群,推搡着让他们站成几列。莉娅被挤在母亲和父亲中间,艾萨克吓得不敢说话,只是死死抱着母亲的腿。亚伯拉罕努力想让家人靠得更紧一些,却被后面的人推得一个趔趄。
“爸爸!”莉娅伸手去拉他,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,就被一个士兵粗暴地打开了。“老实点!”士兵的皮靴踢在旁边一个老人的腿上,老人踉跄着摔倒,没人敢扶。
队伍缓缓地向卡车移动。莉娅看到前面的人被士兵推搡着爬上卡车,车厢里己经站满了人,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,有人在哭,有人在低声祈祷,还有人麻木地望着天空。
“快点!”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卡车边,手里拿着一根马鞭,时不时地抽向动作慢的人。他的目光扫过人群,像鹰隼在寻找猎物。
轮到他们了。亚伯拉罕先爬上卡车,然后伸手去拉萨拉。萨拉抱着艾萨克,费力地往上爬,莉娅跟在后面,感觉有人在后面推了她一把,她踉跄着扑进车厢,撞在一个女人的背上。
车厢里的空气浑浊而冰冷,弥漫着汗味、煤烟味和一种说不清的恐惧的味道。莉娅被挤在中间,几乎喘不过气。她努力抬起头,看到父亲就在不远处,母亲紧紧挨着她,艾萨克的脸埋在母亲的胸口,小小的身体在发抖。
“别怕,艾萨克,”萨拉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刻意的镇定,“我们只是去一个新地方,很快就会回来的。”
没人相信这句话。车厢里的人都沉默着,只有孩子压抑的哭声和成年人沉重的呼吸声。莉娅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银玫瑰,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,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。她想起祖母昨天托人带话时说的:“无论发生什么,都要记住,你是科恩家的孩子,要活下去。”
卡车猛地晃动了一下,发出刺耳的轰鸣声,开始缓缓移动。莉娅透过车厢栏杆的缝隙往外看,看到犹太区的围墙越来越远,那些熟悉的房屋、街道、永恒之城的玫瑰来自“人人书库”免费看书APP,百度搜索“人人书库”下载安装安卓APP,永恒之城的玫瑰最新章节随便看!还有街角那棵老槐树,都渐渐消失在视野里。有个女人突然哭出声来,声音凄厉,很快就被另一个人捂住了嘴。
车开了很久,颠簸得厉害。艾萨克在母亲怀里睡着了,眉头却依然皱着。萨拉靠着车厢壁,闭着眼睛,嘴唇不停地动着,像是在祈祷。亚伯拉罕始终望着窗外,脸色苍白,眼神空洞。莉娅把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上,闻着她衣服上熟悉的肥皂味,心里一片茫然。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,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,但她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消失——那些温暖的日子,那些熟悉的人,那个被称为“家”的地方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卡车驶进了一个巨大的铁丝网围起来的区域,远远地能看到高耸的瞭望塔,塔上的探照灯像毒蛇的眼睛,扫过地面。空气中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,有点像烧橡胶,又有点像某种腐烂的东西,让人胃里一阵翻腾。
卡车停了下来。士兵们打开车厢门,用枪指着里面的人:“下来!快点!所有人都下来!”
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下车,莉娅被挤得几乎站不稳,幸好父亲及时抓住了她的手。“跟紧我!”亚伯拉罕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,他紧紧攥着莉娅的手,另一只手拉住萨拉,艾萨克被夹在中间。
他们被赶到一片空地上,周围全是穿着制服的士兵,荷枪实弹,表情冷漠。探照灯的光柱在人群中扫来扫去,照亮一张张恐惧的脸。不远处,有一条铁轨延伸过来,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烟囱,正冒着浓浓的黑烟,把夜空染成了灰黑色。
“分开站!男人站左边,女人和孩子站右边!”一个军官用扩音器喊道,声音冰冷而机械。
人群骚动起来。“为什么要分开?”有人喊道,“我们是一家人!”
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。子弹擦着他的耳边飞过,打在旁边的铁丝网上,溅起一串火花。那人立刻闭上了嘴,脸色惨白。
“快点!分开!”士兵们开始推搡人群,用枪托驱赶着不愿分开的人。哭喊声、哀求声、嘶吼声混在一起,像一场混乱的葬礼。
亚伯拉罕紧紧抱着萨拉,艾萨克吓得大哭起来。“不,我们不分开,”他对着一个士兵喊道,“我们是一家人,让我们在一起!”
士兵面无表情地用枪托砸向他的肩膀,亚伯拉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,却依然不肯放手。“爸爸!”莉娅尖叫着想去拉他,却被另一个士兵拦住了。
“女人到那边去!”士兵粗暴地把莉娅往右边推。
“莉娅!”亚伯拉罕嘶吼着,试图冲过来,却被两个士兵死死按住。他挣扎着,眼睛瞪得通红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。“照顾好你妈妈和弟弟!莉娅!活下去!”
莉娅被推到了右边的队伍里,她拼命回头,看到父亲被士兵打得跪在了地上,他抬起头,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,死死地盯着她,嘴唇动了动,似乎在说什么,却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。
萨拉拉着艾萨克,也被推到了右边。她的脸上没有眼泪,只是死死地盯着左边的队伍,盯着亚伯拉罕的方向。“妈妈,”莉娅抓住她的手,“爸爸他……”
萨拉猛地回过神,一把将莉娅和艾萨克搂进怀里,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们揉碎。“听着,莉娅,”她的声音急促而清晰,带着一种决绝,“拿着这个。”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链,上面挂着的,正是那枚银质玫瑰挂坠——原来祖母给的不是一个,是两个。“这是我们家的记号,记住它,就像记住我们一样。”
她把挂坠塞进莉娅手里,紧紧攥住她的手,首到莉娅感觉到掌心的金属都被捂热了。“无论发生什么,都要活下去,”萨拉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是有火焰在燃烧,“不要忘记,你是谁。不要忘记我们。”
就在这时,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过来,他戴着金丝眼镜,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,目光冷漠地扫过右边的队伍。他的目光在萨拉和艾萨克身上停留了一秒,然后挥了挥手,指向左边——那是亚伯拉罕所在的方向,也是刚才那个被枪指着的男人所在的方向。
“不!”莉娅尖叫起来,“他们是我妈妈和弟弟!让他们留下!”
士兵拦住了她,她眼睁睁地看着萨拉被推往左边的队伍。萨拉回头看了她一眼,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,像是解脱,又像是告别。她举起手,对着莉娅的方向,做了一个口型:“活下去。”
艾萨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哭喊着“姐姐”,伸出小手想要抓住莉娅,却被士兵粗暴地拉开了。
“妈妈!艾萨克!”莉娅拼命挣扎,却被士兵死死按住,只能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左边的人群里。她看到父亲从地上爬起来,踉踉跄跄地冲向萨拉,他们终于又站在了一起,亚伯拉罕紧紧抱着萨拉和艾萨克,像是抱着全世界。
探照灯的光柱再次扫过,莉娅看到父亲抬起头,望向她的方向,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痛苦和愤怒,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近乎悲壮的平静。
然后,左边的队伍开始移动,朝着那座冒着黑烟的烟囱走去。
右边的队伍被推向另一个方向,莉娅被裹挟在人群中,身不由己地往前走。她回过头,拼命地想再看一眼父亲、母亲和弟弟,可人群像一堵墙,挡住了她的视线。只有那座烟囱,在黑暗中沉默地矗立着,黑烟滚滚,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。
掌心的银玫瑰硌得生疼,像是要嵌进肉里。莉娅死死地攥着它,指甲掐进掌心,渗出血来,她却感觉不到疼。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。她的家,她的亲人,她曾经拥有的一切,都被留在了那个冰冷的广场上,留在了那片朝着烟囱移动的人群里。
活下去。
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。
活下去。
父亲的嘶吼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。
莉娅抬起头,望着漆黑的夜空,没有星星,只有那片被黑烟染黑的云。她把银玫瑰紧紧贴在胸口,冰冷的金属透过衣服,贴着皮肤,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。
她要活下去。
哪怕是拖着这具被碾碎的躯壳,哪怕是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,她也要活下去。
为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。
为了那些被浓烟带走的名字。
为了这枚在掌心发烫的、沉默的玫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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