迫击炮的轰鸣声像在脑子里炸开了一个洞。埃利泽趴在战壕里，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动，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鸣响，什么也听不见。眼前的沙砾在火光中跳起了舞，像无数个金色的碎片，拼出莉娅的脸——她在笑，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，是他在难民营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。
“趴下！”旁边的约瑟夫猛地把他按下去，一颗子弹擦着头盔飞过，在战壕壁上迸出火星。阿拉伯游击队的进攻比预想的猛烈，迫击炮像雨点一样砸下来，泥土和石块不断落进战壕，砸在钢盔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埃利泽的手在口袋里乱摸，摸到了那片迷迭香。不知什么时候，干枯的叶片间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，沾着泥土，却挺精神。他想起莉娅的话：“它能在最贫瘠的土壤生长。”心脏突然抽紧了——她是不是出事了？为什么最后一封信只写了一句话？
又一发迫击炮弹在不远处炸开，气浪把他掀翻在地。意识模糊的瞬间，他听见了歌声。很轻，很柔，是波兰语的摇篮曲，每个音符都像羽毛，落在他的心上。
“睡吧，睡吧，我的小宝贝……”
是莉娅的声音。他猛地睁开眼，战壕里硝烟弥漫，约瑟夫正拖着伤员往后撤，没人唱歌。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，带着点跑调，像小时候母亲唱的那样。埃利泽突然想起，莉娅说过她在集中营听隔壁床的孕妇唱过这首歌，那孕妇的肚子很大，总用手轻轻拍着，说等孩子生下来，要教他唱波兰的民谣。后来那孕妇被选去“洗澡”，再也没回来。
“莉娅？”他喊出声，喉咙里全是血腥味。
歌声停了。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的哭声，很响亮，像在耳边。埃利泽挣扎着爬起来，不顾约瑟夫的大喊，扒开弹坑里的碎石。指尖触到一个光滑坚硬的东西，他猛地把它拽出来——是个羊角号（Shofar），表面刻着复杂的花纹，吹口处还留着淡淡的松香。
这是犹太人最神圣的乐器，只在新年和赎罪日吹奏，召唤人们忏悔，祈求救赎。埃利泽在希伯伦的犹太会堂见过，拉比说它的声音能穿透天堂。可它怎么会埋在这边境的泥土里？在这片被炮弹翻耕过的土地上，在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的血混在一起的地方？
他下意识地把羊角号贴近嘴唇。一股咸涩的味道涌进嘴里，像海水，又像眼泪。他想起特拉维夫的海滩，莉娅曾在那里对着海浪大喊，说她想把所有的痛苦都冲进海里。那时的海浪也是咸的，带着鱼腥味，却不像现在这样，苦得让人发抖。
“埃利泽！你疯了？”约瑟夫把他拽回战壕，“快撤！我们要失守了！”
撤退的路上，埃利泽一首攥着羊角号。那片迷迭香的新芽蹭着他的手心，有点痒，像某种微弱的希望。他想起莉娅信里的话：“迷迭香开花了。”也许她很好，也许她只是累了，不想说话。也许等他回去，就能看见她在院子里种迷迭香，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，像撒了一层金粉。
***与此同时，特拉维夫的公寓里，莉娅正蜷缩在地板上。腹痛像潮水一样袭来，一波比一波猛烈。她想爬到桌边拿水杯，却撞倒了镜子。镜片碎在地上，映出碎片在地板上绽开，像一朵骤然碎裂的冰花。莉娅的视线被那些棱角切割成无数个颤抖的光斑，每个光斑里都浮着一张脸——她自己的，又不是她的。
腹痛正沿着脊椎向上攀爬，像有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胃，每一次收缩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她趴在冰凉的瓷砖上，指节抠进地板缝隙里，那里还留着前租客遗落的半片石榴籽，己经干透发黑，像颗凝固的血珠。镜子的碎片就在眼前，最近的一块菱形镜片里，她看见自己汗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，嘴唇泛着青紫色，而那双眼睛——那不是她的眼睛。
那是母亲的眼睛。
1944年冬天的奥斯维辛，也是这样的眼神。母亲被选进左边的队伍时，回头望过她一眼。铁丝网在风雪里发出呜呜的响声，母亲的头巾被风吹掉，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，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，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，像结了冰的湖面。当时莉娅只有十二岁，被挤在右边的队伍里，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焚尸炉的烟囱后面，那道目光就像烧红的烙铁，在她视网膜上烫下了永远的印记。
“不……”她想嘶吼，喉咙里却只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。腹痛突然加剧，她猛地蜷缩起来，膝盖顶到胸口时，指尖触到了小腹——那里有个微弱的生命正在搏动，像颗被埋在冻土下的种子，此刻正随着她的痛苦一起颤抖。
镜子的碎片在晃动。更多张脸从裂纹里浮出来：父亲临死前被打烂的鼻梁，弟弟伊扎克被剃光头发的圆脑袋，还有隔壁床那个唱摇篮曲的波兰女人，她总是用围巾裹着肚子，说等解放了要教孩子跳马祖卡舞。那些脸在碎片里重叠、分离，最后都变成了母亲的模样，静静地看着她，眼神里的平静开始融化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，顺着镜片的边缘往下淌。
莉娅突然意识到，那不是幻觉。
血正从她的裙摆下渗出来，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瓷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布料钻进皮肤，与体内的灼痛形成诡异的对峙。她想起昨天去废弃诊所时，老医生颤抖的手指划过病历本，钢笔在纸上洇出墨团：“子宫壁太薄了……集中营的那些针剂，还有你后来自己吃的药……”医生没说下去，但她看见他白大褂袖口沾着的碘酒渍，像朵丑陋的花。
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这个孩子。
埃利泽临走前的那个晚上，她在他的行军包里塞了那枚古犹太硬币。硬币边缘己经被磨得光滑，《诗篇》的铭文只剩下模糊的刻痕。她摸着硬币上耶和华的名字，突然觉得讽刺——这个承诺保护世人的神，眼睁睁看着六百万犹太人变成烟囱里的灰。当医生用听诊器听到胎儿心跳时，她甚至笑出了声，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：又一个要被刻上编号的灵魂，又一个要在枪声里学会祈祷的生命。
可现在，血正一点点带走体温，腹痛却奇异地减轻了。她盯着镜子碎片里母亲的脸，突然发现那双眼睛里多了些什么——是哀求吗？还是别的？1943年在华沙隔都，母亲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她嘴里时，也是这样的眼神。那天德军正在搜捕犹太游击队，母亲用身体挡住她藏身的柜子，门板被冲锋枪打穿了三个洞，血顺着木缝渗进来，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湖泊。
“活下去。”母亲当时说，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活下去。活下来看犹太人建起自己的国家，活下来听孩子们在广场上唱国歌，活下来……孕育一个新的生命。
莉娅猛地撑起身体，腹部的疼痛再次袭来，但这次她没有蜷缩。她拖着流血的裙摆爬向墙角的电话，那里还放着埃利泽寄来的最后一封信，信封上的邮戳是黎巴嫩边境的一个小镇。她记得信里夹着的迷迭香，干枯的叶片上还留着他的指痕，背面那行字：“它能在最贫瘠的土壤生长。”
电话听筒冰凉，她的手指在拨号盘上打滑。血滴在金属表面，发出细微的嗒嗒声，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。镜子的碎片还在地板上闪烁，那些脸渐渐模糊，只剩下母亲的眼睛，静静地注视着她，注视着这个在废墟上挣扎的生命，注视着那个尚未出世的、属于未来的灵魂。
终于，指尖按准了号码。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杂音，像遥远的海浪。莉娅把额头抵在冰冷的机身上，感觉到血还在不断涌出，但腹部深处，那个微弱的搏动依然存在，像一粒埋在冰雪下的种子，固执地等待着春天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UTSZ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：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