雅法旧城的阿拉伯诊所藏在一条窄巷深处，门上的十字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，像只空洞的眼睛。莉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，正午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尘埃的轨迹。诊所里弥漫着酒精和草药的味道，墙上挂着的听诊器在光线下晃悠，像条沉默的蛇。
“请坐。”老医生从里屋走出来，白大褂上沾着褐色的药渍。他的德语带着浓重的阿拉伯口音，莉娅听着却觉得亲切——比难民营里那些生硬的希伯来语舒服。医生是巴勒斯坦人，在柏林留过学，战争爆发后躲回了雅法，用这间废弃的诊所给阿拉伯人和犹太人看病，只要他们付得起诊费，或者能拿来些有用的东西。
莉娅把一小袋咖啡豆放在桌上。是她从难民营的阿拉伯妇女那里换来的，那妇女的丈夫是个咖啡贩子，死在去年的冲突里。“我最近总觉得累。”莉娅解开围巾，露出细瘦的脖颈，锁骨像两把交错的刀。“早上起来会吐，吃不下东西。”
医生点点头，示意她躺在检查床上。铁床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声响，莉娅躺上去时，手指摸到床沿的刻痕——是阿拉伯数字，大概是过去的病人留下的。她突然想起奥斯维辛的检查台，冰冷的金属，医生的皮靴声，还有那些被拖出去的孕妇的哭声。她们的肚子像鼓起的沙袋，最后都变成了焚尸炉里的黑烟。
“年龄？”医生拿出听诊器，在掌心焐了焐。
“27。”莉娅的声音有些发飘。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年龄，集中营的档案早就烧光了。拉比说她看起来像27，她就认了这个数字。
“上次月经什么时候？”
莉娅愣住了。她己经很久没注意过这个了。难民营的日子像摊在地上的烂泥，每天都一样，没有日期，没有季节，只有没完没了的饥饿和寒冷。她想了想，大概是两个月前？那时埃利泽还在特拉维夫，他们在空袭警报响起时躲在地下室，他抱着她，说等边境安定了，就去买间带院子的房子，种满迷迭香。
“不记得了。”她说。
医生没再问，把听诊器贴在她的腹部。冰凉的金属触到皮肤时，莉娅猛地一颤，抓住了医生的手腕。他的手腕上有个刺青，是个阿拉伯字母，大概是他妻子的名字。“您知道奥斯维辛的孕妇最后会怎样吗？”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，像被踩住的猫，“她们会被注射苯酚，肚子里的孩子会先死，然后她们跟着死。有时候刽子手会把孩子挖出来，像剥土豆一样……”
医生的手顿了顿。他慢慢抽出被抓住的手腕，重新把听诊器按在她的腹部，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一片羽毛。“我在柏林见过集中营的照片。”他低声说，“我的妹妹嫁给了一个犹太人他们死在特雷布林卡。”
莉娅盯着天花板。那里有个弹孔，是去年战斗时留下的，边缘还粘着暗红色的血。她听见听诊器里传来微弱的搏动声，像远处的鼓点，一下，又一下。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永恒之城的玫瑰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，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这声音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呼吸，在毒气室的角落里，母亲用波兰语对她说：“活下去，哪怕像野草一样。”
“八周了。”医生收起听诊器，在病历本上写字，“很健康。”
莉娅没说话，只是笑了笑。那笑声很干，像风吹过枯树枝。“又一个生来就要打仗的犹太人。”她说，“从娘胎里就开始听枪声，长大了拿枪杀人，或者被人杀。”她想起难民营的孩子们，他们玩的游戏是“抓阿拉伯间谍”，用木棍当枪，嘴里喊着“去死吧”，眼神里的狠劲和那些指挥官一模一样。
医生把病历本推给她。“注意休息，别太累。”他从药柜里拿出一小包草药，“迷迭香和甘菊，泡水喝，能安神。”他顿了顿，看着她的眼睛，“孩子是无辜的，莉娅。不管他生在什么地方，什么时代。”
走出诊所时，阳光刺眼。莉娅把病历本塞进大衣口袋，手指摸到纸页上医生写的“胎儿心跳正常”。她穿过阿拉伯人的集市，小贩们在用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混杂着叫卖，驴车碾过石子路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。一个阿拉伯女人抱着婴儿走过，婴儿的小拳头攥着她的头巾，眼睛黑亮，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
莉娅突然觉得恶心，蹲在墙角干呕起来。胃里空空的，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。她想起埃利泽临走前的那个晚上，他说等他回来，就带她去海法的海滩，那里的沙子是金色的，不像特拉维夫的这么黑。“我们可以在沙滩上画个大房子。”他当时笑着说，露出两颗小虎牙，像个没长大的孩子。
回到雅法的公寓时，暮色己经浓了。莉娅坐在桌前，拿出日记本。本子是用集中营的账本改的，纸页发黄，边缘卷曲。她摸着自己的小腹，那里还是平坦的，像片没被开垦的土地。笔尖悬在纸上，好久才落下字：
“孩子，你要继承什么？一个编号，还是一把枪？你父亲的硬币能保佑你吗？它连自己的主人都没保住。难民营的墙很高，外面的枪声很响，你会不会害怕？我其实挺怕的，怕你像我一样，醒来时不知道自己是谁，不知道家在何处。
今天医生说你很健康。健康有什么用呢？在这里，健康的人更容易被送去打仗。我在诊所看见墙上的十字架，它的影子正好切在你的心跳上，像一道分界线。你说，我们是不是都活在分界线的两边，永远碰不到彼此？
窗外的迷迭香开花了，紫色的，很小，却很香。我摘了一朵放在你父亲的照片旁边，希望他能闻到。他说过，迷迭香是用来记事儿的，可我怕记太多，会累垮。孩子，要是你能选择，你愿意记着什么？是奥斯维辛的烟，还是雅法的海？”
写完最后一句，莉娅把日记本锁进木箱，和埃利泽的旧军装放在一起。军装的口袋里还留着他的味道，汗水和硝烟混在一起，像他这个人一样，让她既想靠近，又想逃离。她走到窗边，看着远处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篝火，火光在夜空中跳动，像一群不安分的鬼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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