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马士革的夏日总带着一种被炙烤的慵懒，热风卷着市集的香料味穿过哈达德家族的庭院，将石榴树的影子吹得在石墙上晃荡。阿米拉坐在雕花窗下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台的裂纹——那是1941年英军轰炸时留下的，当时她才十岁，抱着母亲的裙角躲在地下室，听着头顶的石块像冰雹一样坠落。如今那些裂纹里积了薄薄一层灰，像时间凝固的痕迹。
“阿米拉。”
母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，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沉重。阿米拉回过头，看见母亲捧着一个黄铜托盘走进来，托盘上盖着深蓝色的丝绒，边缘绣着银线的忍冬花纹。这是家族里盛放贵重物品的托盘，上次见到它，还是三年前祖母去世时，用来装她留下的那串绿松石项链。
“父亲说，该让你看看这个了。”母亲将托盘放在桌上，手指在丝绒边缘顿了顿，像是揭开什么滚烫的东西似的，猛地掀开了布料。
托盘里躺着一条银质脚链。
链条是由一个个细小的橄榄叶环扣成的，链尾坠着一枚硬币大小的银饰，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。阿米拉凑近了才看清，那不是阿拉伯传统的新月图案，而是一枚六芒星——线条锋利，边角被磨得有些光滑，显然是被人长期过。
“这是……”她的指尖刚触到银链，就被母亲按住了手。
“是你祖母的嫁妆。”母亲的声音很轻，“当年她嫁给你祖父时，她的父亲——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，特意让人打造的。原本坠子是新月，去年冬天整理阁楼时，我发现它被换成了这个。”母亲的目光落在六芒星上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，“你祖父年轻时在耶路撒冷做香料生意，认识过一个犹太银匠，这六芒星的工艺，很像他的手法。”
阿米拉的心猛地一跳。她想起十二岁那年，在阁楼的旧木箱里找到过一本泛黄的笔记，里面夹着一张褪色的照片：年轻的祖父站在耶路撒冷的市集上，身边站着个戴圆顶帽的男人，两人手里各举着半块六芒星银片，笑得露出牙齿。笔记里断断续续写着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的混合句子，她只认得其中一句：“香料会散尽，但银器上的花纹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？”她问，指尖依然停留在六芒星的棱角上，冰凉的金属硌得皮肤发麻。
“因为下月初，你就要订婚了。”母亲的声音像被热风烤干的纸，“对方是法尔西家族的穆罕默德少校，他在加沙前线作战，是个勇敢的人，父亲说，他能保护我们家族。”
阿米拉猛地站起身，椅子腿在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“婚姻从来不是认识不认识的事。”母亲的语气硬了起来，“哈达德家族需要这样的联盟，法尔西少校在军中的地位能让我们避开很多麻烦——你忘了去年冬天，那些犹太极端分子是怎么砸毁我们在雅法的商铺的？”
雅法港的火光在阿米拉眼前闪过。去年十一月，她跟着父亲去雅法收租，亲眼看见一群戴黑帽的男人举着棍棒冲进阿拉伯人的市集，火焰舔舐着木质的货摊，空气中飘着烧焦的布料和肉的气味。父亲拉着她躲在清真寺的石柱后，她听见一个老人哭喊着：“我的儿子还在里面！他才十五岁！”后来她才知道，那老人的儿子是个木匠，手里总拿着一把刻着阿拉伯文“和平”的刨子。
“所以就要用我的婚姻来交换‘安全’？”阿米拉的声音发颤，“就像当年祖母一样？”
母亲的脸色白了白，转身走到窗边，望着庭院里的石榴树。“你祖母嫁给你祖父的第二年，曾外祖父就被英国人抓走了，是你祖父动用所有关系才把他救出来。有些婚约，不只是枷锁。”她顿了顿，“下周三的订婚仪式上，你要戴上这条脚链。这是规矩。”
“我不戴。”阿米拉抓起脚链，猛地扔回托盘里，六芒星撞击在黄铜上，发出清脆的响声，“我不要什么六芒星，也不要什么穆罕默德少校！”
“这由不得你。”父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。他穿着深色的长袍，腰间别着一把象牙柄的小刀，那是他从麦加朝圣回来时带的。他的目光落在托盘上的脚链上，眉头拧成一个结，“阿米拉，你是哈达德家族的女儿，你的责任就是为家族带来荣耀。穆罕默德少校为‘解放巴勒斯坦’而战，你嫁给她，是天经地义。”
“解放？”阿米拉冷笑一声，“他在加沙杀死的，难道都是敌人吗？上个月我在难民营见过一个女人，她的丈夫只是个卖水果的，却被当作‘犹太间谍’打死了，她说开枪的军官就叫穆罕默德。”
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，扬手就想打她，却在半空停住了——他的目光落在阿米拉胸前，那里别着一枚小小的石榴花胸针，是阿里尔去年送她的。阿里尔是犹太考古学家的儿子，他们在耶路撒冷的一次学术讲座上认识，他懂阿拉伯语，她会希伯来语，两人总在老城的咖啡馆里讨论那些刻在石壁上的古老文字。
“你还在想那个犹太人？”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暴怒，“我早就告诉过你，不准和他们来往！他们是占据我们土地的侵略者！”
“他的父亲1938年就死在纳粹的集中营里，他比我们更懂失去家园的滋味！”阿米拉迎着父亲的目光，胸口剧烈起伏，“你们口口声声说要‘解放’，却连不同信仰的人相爱都容不下，这和那些烧毁我们商铺的极端分子有什么区别？”
父亲气得浑身发抖，抓起桌上的古兰经就想砸过来，却被母亲拦住了。“让她冷静冷静吧。”母亲低声说，“订婚仪式还有十天，她会想明白的。”
父亲狠狠地瞪了阿米拉一眼，转身走了出去。母亲拿起托盘，将脚链重新盖好，走到阿米拉身边时，轻轻叹了口气：“那枚六芒星，是我换的。”
阿米拉愣住了。
“你祖母去世前偷偷告诉我，她和那个犹太银匠相爱过。”母亲的声音压得极低，“她说银链会锁住女人的脚，但心是锁不住的。我把新月换成六芒星，是想告诉你，有些传统，是可以被改变的。”她顿了顿，将托盘递给阿米拉，“但仪式上，你必须戴着它。这是做给外人看的。”
那天晚上，阿米拉躺在床上，脚链就放在枕头边。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六芒星上，像一颗冰冷的眼睛。她想起阿里尔说过，六芒星在犹太传统里象征着“上帝的保护”，而在阿拉伯的诗歌里，橄榄叶代表着“和平”。这两种象征被强行扣在一起，像一场荒诞的联姻。
订婚仪式在七天后举行。哈达德家族的庭院里挤满了人，男人们穿着笔挺的西装，女人们戴着镶金边的头巾，空气中弥漫着玫瑰水和烤羊肉的气味。阿米拉穿着深红色的礼服，裙摆上绣着金线的石榴花纹——那是她亲手绣的，花了整整三个夜晚。
当穆罕默德少校走到她面前时，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。不是香料，不是香水，而是一种混合着硝烟和焦糊的味道，像极了去年雅法港那场大火的余味。她想起那个难民营女人的脸，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。
“美丽的阿米拉小姐。”穆罕默德少校弯腰亲吻她的手背，他的胡子很硬，扎得她皮肤发疼，“能娶到你，是我的荣幸。”
他的袖口沾着一点深色的污渍，像是没洗干净的血迹。阿米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手枪上，枪套是棕色的皮革，上面烫着一个新月图案。
仪式进行到一半，主持人要为她戴上脚链。当银链扣在脚踝上时，阿米拉突然觉得一阵冰凉顺着骨头爬上来，像一条蛇缠住了她的腿。她低下头，看见六芒星在裙摆下闪着光，突然想起祖母笔记里的那句话：“香料会散尽，但银器上的花纹不会。”
也许，有些东西，是烧不掉，也锁不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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