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达德大宅的客厅里，气氛像凝固的油脂。族长们坐在长桌两旁，手里拿着翻开的《欧姆德经注》，书页上的阿拉伯文在煤油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严厉。父亲站在房间中央，背对着门口，肩膀微微颤抖。
阿米拉被绑在椅子上，脚踝上的银链还在，只是六芒星上沾了些泥土和血迹。塔里克站在她面前，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，枪口对着地面，却让人感觉随时会抬起来。
“阿米拉·哈达德，”大族长咳嗽了一声，他的胡子己经全白了，说话时下巴上的肉跟着晃动，“你背叛了家族，背叛了信仰，与犹太人私通，按照教法，该当何罪？”
阿米拉抬起头，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她看见二伯父眼里的愤怒，三姑母脸上的惋惜，还有几个年轻族人掩饰不住的好奇。这些人，都是她的亲人，却在用一本几百年前的经书审判她的爱情。
“我没有背叛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，“阿里尔不是敌人，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。”
“活着？”塔里克猛地踹了一脚椅子腿，“那些被犹太人杀死的阿拉伯人，他们就不想好好活着吗？你忘了哈希姆大叔的儿子是怎么死的？他才十三岁，就被他们的子弹打穿了胸膛！”
哈希姆大叔的儿子是个很爱笑的男孩，去年还帮阿米拉摘过石榴。阿米拉闭上眼睛，男孩的笑脸和阿里尔最后的笑容重叠在一起，像两朵被揉碎的花。
“那你们就该用仇恨来回报仇恨吗？”她睁开眼睛，看着父亲的背影，“祖父当年保护犹太银匠的时候，你们怎么不说他背叛家族？母亲从集中营里逃出来的时候，那些救她的犹太人，难道也是敌人吗？”
父亲的肩膀抖了一下，却没有回头。
“放肆！”大族长拍了一下桌子，“家族的荣誉容不得你玷污！说，你悔不悔？”
阿米拉没有回答。她的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波斯镜框上，里面原本挂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，上个月被他取了下来，换成了一张阿拉伯军队的合影。她知道，照片后面藏着什么——去年整理阁楼时，她看见父亲将一张旧照片塞了进去。
“我不悔。”她说，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，“如果爱一个人也算罪，那我宁愿认罪。”
塔里克的手指扣住了扳机，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“父亲，别再等了，按照规矩……”
“住手！”
母亲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。她掀开脸上的面纱，露出了左胳膊上的编号——A7392，那是集中营里的标记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。“你们要杀她，就先杀了我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母亲很少在男人面前掀开面纱，更别说露出那个编号。
“你……”大族长指着母亲，气得说不出话。
“我见过真正的邪恶。”母亲走到阿米拉身边，眼神像淬了火的钢，“那是把人当牲口一样塞进火车，是把孩子扔进焚尸炉，是用数字代替名字。”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，“但这不是邪恶该有的模样——用经书杀人，用仇恨审判爱情，和那些纳粹有什么区别？”
父亲猛地转过身，脸色苍白如纸。“你……你怎么敢说这种话？”
“我怎么不敢？”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，摔在桌子上，“这是1936年，你和犹太考古学家在哭墙前的合影！你说过，他是你最好的朋友，你们一起发掘过大卫王的印章！现在你为了所谓的‘家族荣誉’，要杀死自己的女儿？”
照片上的父亲还很年轻，穿着白色的长袍，身边的犹太男人戴着圆顶帽，两人的手臂搭在对方的肩膀上，笑得很灿烂。照片的边缘己经磨损，显然被人反复看过。
父亲看着照片，突然捂住了脸，发出压抑的哭声。“他死了……1942年，在华沙的隔都里……我没能救他……”
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。族长们看着照片，又看看母亲胳膊上的编号，表情复杂。塔里克的手枪垂了下去，眼里的愤怒渐渐被迷茫取代。
阿米拉看着眼前的一切，突然觉得很累。她想起阿里尔说过，和平就像考古，需要一点点清理掉上面的泥土和仇恨，才能看到真相。可他们好像总是在原地打转，用新的伤口覆盖旧的伤口。
就在这时，窗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。紧接着，是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呼喊。塔里克冲到窗边，猛地推开窗户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着火了！”他大喊，“是斯特恩帮！他们烧了隔壁的街区！”
所有人都跑到窗边。只见相邻的阿拉伯街区火光冲天，浓烟滚滚，映红了半边夜空。有人从着火的房子里冲出来，身上带着火苗，在街道上狂奔。
“是报复……”父亲喃喃自语，“他们为了那个犹太人……”
阿米拉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。她知道斯特恩帮——一个极端的犹太复国主义组织，以报复阿拉伯人的袭击而闻名。他们一定是知道了阿里尔的死，才选择用这种方式报复。
“快！拿水来！”
“把孩子救出来！”
客厅里的人乱作一团，族长们忘了审判，男人们拿起水桶往外冲，女人们则在一旁哭喊。母亲解开阿米拉身上的绳子，抓住她的手：“快跑，趁现在没人注意。”
阿米拉看着窗外的大火，又想起阿里尔的尸体还在汲沦谷的古墓里。“我要去救他……”
“来不及了。”母亲将一把匕首塞进她手里，“这是你祖父的刀，能保护你。记住，现在你有两个父亲：生你的，和教你赴死的。但你要选择活下去。”
远处传来枪声，夹杂着清真寺的唤礼声，在火光中显得格外诡异。阿米拉握紧手里的匕首，刀鞘上的石榴花纹硌得手心发疼。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她再也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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