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火烧了整整一夜。
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，哈达德大宅的藏书室己经塌了一半，烧焦的书页像黑色的蝴蝶，飘落在庭院里。阿米拉挣脱母亲后，没有逃跑，而是冲进了火场——她要拿回那本父亲和她一起注释的《雅歌》。
那本书是她十五岁生日时，父亲送的礼物。他们花了三年时间，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下各自的注解：父亲用阿拉伯语，她用希伯来语，有时候还会画上小小的插图——父亲画橄榄树，她画石榴花。就在昨天下午，她还在书里夹了一片阿里尔送的耶路撒冷橄榄叶。
藏书室的横梁己经烧得噼啪作响，火焰像一条条红色的蛇，舔舐着书架上的书籍。阿米拉咳嗽着，在浓烟中摸索，手指被掉落的火星烫得生疼。她记得《雅歌》放在第三排的最右边，挨着一本《古兰经》和一本《塔木德》——那是父亲偷偷藏起来的，他说，不同的经书其实在说同一件事。
终于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本熟悉的蓝色封皮。她一把将书抱在怀里，转身往外跑，就在这时，一根燃烧的横梁掉了下来，砸在她身后的书架上，激起一片火浪。
当她跌跌撞撞地冲出藏书室，跪倒在庭院里时，怀里的书己经被烧焦了一半，黑色的灰烬粘在她的脸上和衣服上。灼热的空气裹挟着焦糊的纸张味扑面而来，混着远处隐约的枪声和哭喊，像一场被点燃的噩梦。她的手掌被滚烫的书脊烫出了细密的水泡，却死死攥着那本《雅歌》评述不肯松开——书皮早己碳化，边缘卷曲如烧焦的蝴蝶翅膀，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，被烟火熏得斑斑驳驳。
阿米拉跪在被火焰烤得发烫的石板上，膝盖传来灼痛，却像感觉不到似的。她颤抖着翻开书页，指腹抚过那些熟悉的注解，泪水混着脸上的烟灰滚落，在纸页上洇出一道道灰黑色的痕迹。
这一页是《雅歌》第二章的“我是沙仑的玫瑰花，是谷中的百合花”。左侧用阿拉伯语写着父亲马哈茂德的字迹，笔锋遒劲，带着他特有的顿挫：“玫瑰与百合本是同根生，在沙漠与幽谷中各自绽放，却共享同一片月光。”墨迹边缘被火焰烤得发脆，指尖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。而右侧，用希伯来语写着另一段批注，笔迹圆润流畅，是雅科夫教授的字：“当所罗门王写下这句诗时，他的宫殿里既有犹太乐师，也有阿拉伯歌女。爱从不是单一的语言，是两种心跳的和声。”
这是父亲最珍视的一页。阿米拉记得小时候，父亲总在黄昏时坐在葡萄架下，捧着这本注解轻声诵读。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落在纸页上，父亲会用手指划过那两行并列的文字，对她说：“你看，阿米拉，真正的智慧从不怕碰撞。就像雅科夫教我认希伯来字母时，我们总为一个发音争得面红耳赤，最后却在同一杯咖啡里尝到了同样的苦。”那时她不懂，为什么父亲要在一本阿拉伯文典籍里夹着希伯来语的批注，更不懂他为何总在翻到这一页时，眼角会泛起泪光。
此刻，火焰的热浪顺着书页往上爬，舔舐着雅科夫批注的边缘。阿米拉慌忙用袖子去扑，却只带起一阵火星，将“和声”两个字烧去了一半，只剩下“和”字孤零零地留在纸上，像一声未说完的叹息。她想起三天前，阿米尔少校坐在这张石桌上，用匕首的刀尖敲着桌面说：“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，就像油和水，永远融不到一起。”那时她看着他腰间的手枪，突然觉得父亲藏在书页里的秘密，像埋在地下的火种，迟早要被这样的人踩灭。
“快跑啊！”塔里克的吼声从火焰中传来，他抱着一个装满家族契约的铁盒，正从燃烧的门廊冲出来，军装的袖子己经烧着了，“房子要塌了！”
阿米拉没有动。她翻到另一页，这一页记着1937年的春天，父亲和雅科夫在汲沦谷发掘时的笔记。父亲用阿拉伯语画了一幅简易的地图，标注着“撒母耳墓东三十步，有十字军时期的石刻”，旁边雅科夫用希伯来语补了一句：“石刻上有拉丁文与阿拉伯文的‘爱’，像两只交握的手。”墨迹旁还画着一个小小的六芒星，被父亲用红色的朱砂点了个圈——这正是她偷偷换进脚链的那枚硬币上的图案。
原来如此。原来父亲早就知道那枚硬币的来历，早就见过两种文字在石头上共生的模样。那些被她以为是“家族污点”的往事，其实是父亲藏在岁月里的宝藏，像这庭院里的石榴树，根系早己穿过仇恨的岩层，在地下紧紧相握。
火焰突然猛地窜高，吞噬了门廊的雕花栏杆。一根燃烧的横梁“轰隆”一声砸在不远处，溅起的火星落在书页上，点燃了纸页的一角。阿米拉看着火焰顺着父亲画的地图蔓延，将“撒母耳墓”几个字烧成灰烬，突然想起昨夜阿里尔在密信里写的话：“真正的坟墓不是石头堆成的，是不敢记起的往事。”
她猛地站起身，将书紧紧抱在怀里，转身冲向庭院深处的地窖入口。石板路上散落着烧焦的书页、断裂的玫瑰枝条，还有从屋顶掉下来的瓦片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路过石榴树时，她被一根低垂的树枝勾住了裙摆——树枝上还挂着几个被烤裂的石榴，果皮焦黑，露出里面鲜红的籽粒，在火光中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。
“阿米拉！”母亲法蒂玛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，她正用一块石头砸着锁，“快！密道就在里面！”
阿米拉扑过去，帮母亲一起撞锁。锁芯断裂的瞬间，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书——火焰己经烧到了书脊的中央，雅科夫写的那行“两种心跳的和声”正一点点化为灰烬。但她忽然发现，在书页的空白处，父亲用铅笔轻轻画了两个小小的人影，一个戴着犹太帽，一个裹着头巾，手牵着手站在石榴树下，旁边写着一行极小的阿拉伯文：“等战火平息。”
地窖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，与外面的灼热形成鲜明的对比。母亲拉着她钻进密道，石门在身后缓缓关上，隔绝了火焰的咆哮和枪声。黑暗中，阿米拉摸着怀里的书，感觉那些烧焦的注解仿佛活了过来，在掌心发烫——父亲的阿拉伯语批注像沙漠里的风，雅科夫的希伯来语字迹像幽谷里的泉，而那行未烧尽的“和”字，正顺着她的指尖，流进血脉里。
密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，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打在书页上，晕开了最后的字迹。阿米拉想起阿里尔曾说，《雅歌》最早是用金线绣在羊皮上的，后来才被抄写成文字。或许有些东西，本就不该被纸张困住——就像父亲和雅科夫的友谊，就像她和阿里尔的爱，烧尽了文字，还有灰烬里的心跳，还有石缝里钻出的石榴籽，在黑暗中等待着，等待着某天能在阳光下，重新拼出那个完整的“和”字。
她的脚链在黑暗中轻轻晃动，六芒星硬币撞击着银铃，发出细碎而坚定的声响。密道尽头透来一丝微光，像黎明前的第一颗星。阿米拉知道，外面等待她的是未知的路，是德鲁兹人的骆驼，是黎巴嫩的群山，但她怀里的书，那些烧焦的注解，那些被火焰舔过却未曾熄灭的字迹，会像父亲画的那两个小人影，牵着她的手，一首走下去。
而在她身后，哈达德大宅的火焰还在燃烧，将庭院里的石榴树映得通红。那些炸裂的石榴籽落在焦黑的土地上，像无数个沉睡的秘密，等待破土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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