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拉维夫的晨光总带着地中海特有的咸涩，10月29日的阳光却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发闷。埃利泽跪在客厅的波斯地毯上，手指捏着一把小小的螺丝刀，正试图把戴维那辆铁皮坦克的履带重新卡进齿轮。五岁的男孩趴在旁边，鼻尖几乎贴着坦克炮管，亚麻色的卷发垂下来，遮住了额头上那道像极了埃利泽的浅浅疤痕——那是去年逾越节时，戴维追着邻居家的猫撞在门柱上留下的。
“爸爸，它还能开去迦南吗？”戴维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橄榄，黏糊糊的甜。他总爱听埃利泽讲《出埃及记》的故事，却总把“迦南”说成“加沙”，仿佛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土地才是他心里的应许之地。
埃利泽笑了笑，拧螺丝的手顿了顿。窗外的无花果树影摇晃，落在戴维的睡衣上，像极了地图上的国境线。“当然能，”他说，“等修好了，就让它从雷霍沃特开到阿里什，再穿过运河……”
话没说完，客厅角落的收音机突然爆发出一阵电流杂音，接着是本·古里安那标志性的沙哑嗓音，像生锈的犁铧破开土壤：“……为了确保我们的南部边境安全，以色列国防军己开始在西奈半岛执行‘卡代什行动’……”
螺丝刀“当啷”一声掉在地毯上。埃利泽抬头时，正看见戴维把他军装口袋里的少校徽章扯了下来，笨拙地往自己印着小熊图案的睡衣上贴。徽章的棱角硌在孩子柔软的肚皮上，戴维却咧着嘴笑，露出两颗刚长齐的门牙。
“爸爸要去开真坦克了吗？”他歪着头问，手指还在抠徽章背面的别针。
埃利泽没说话，只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。那触感让他想起十二年前在布痕瓦尔德，他曾摸过一个死去男孩的头发，同样的柔软，却带着焚尸炉的焦味。他猛地收回手，指节在地毯上攥出深深的褶皱。
厨房里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。莉娅端着两杯也门咖啡走出来，白色围裙上还沾着昨晚做的哈姆斯酱的褐色痕迹。她把咖啡放在茶几上，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。“医疗包我找出来了。”她说，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约旦河。
埃利泽转头看她。莉娅的眼神落在他军装第二颗纽扣上——那里别着他们的结婚照，照片上的她还穿着借来的白色婚纱，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，背景是1949年耶路撒冷废墟上刚抽芽的橄榄树。
“在储藏室最里面的铁皮箱里，”莉娅继续说，伸手将戴维贴歪的徽章取下来，重新别在他睡衣的胸口，“我给你加了两包磺胺，还有你上次说的止血粉。”她的手指划过徽章上的大卫之星，指甲修剪得很短，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——那是1948年在临时医院，给一个阿拉伯伤员缝合时被挣扎的伤员咬的。
戴维突然抱住莉娅的腿，把脸埋在她的围裙里。“妈妈也要去吗？”他闷闷地问。
莉娅低头看儿子的发旋，那里有一绺倔强的金发，像极了她早逝的弟弟。“妈妈是医生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有很多人需要帮忙。”
埃利泽站起身，走到储藏室门口。铁皮箱上积着薄薄一层灰，边角己经锈出了红褐色的斑点。他掀开箱盖时，铁锈摩擦的声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医疗包躺在最上面，深棕色的皮革己经开裂，边角磨损处露出里面的帆布。他伸手去拿时，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——在包的夹层里，藏着一块蓝白条纹的布片，边缘己经泛黄发脆。
那是奥斯维辛的囚服碎片。1945年解放那天，他从自己穿了三年的囚服上撕下来的，后来送给了莉娅。那时他们在达豪的临时难民营相遇，莉娅的囚服编号是76543，他的是87654。他们曾开玩笑说，这两个数字加起来，刚好是164197——那是他们抵达巴勒斯坦的日子。
“爸爸在看什么？”戴维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。埃利泽迅速把布片塞回夹层，拉上拉链。“没什么，”他说，转身时撞见儿子好奇的眼神，“一些旧东西。”
戴维指着医疗包里露出的手术剪刀：“像汉娜太太说的，用来剪脐带的吗？”
莉娅走过来，轻轻合上医疗包：“也用来救人。”她的目光越过埃利泽的肩膀，落在窗外——邻居汉娜太太正站在她家的阳台上，往晾衣绳上挂床单。那床单是灰蓝色的，和当年集中营里的条纹布有几分相似。
收音机还在播放着本·古里安的演讲，词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地板上：“……我们必须捍卫自己的生存权……”埃利泽突然关掉了收音机，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只剩下戴维手里的铁皮坦克偶尔发出的咔哒声。
“汉娜太太说，她的小儿子也有一辆这样的坦克，”戴维突然开口，手指转着坦克的炮管，“在华沙的时候，后来……后来就不见了。”
莉娅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。她走到埃利泽身边，伸手握住他的手腕。他的脉搏跳得很快，像沙漠里受惊的羚羊。“我去跟汉娜太太说一声，”她轻声说，“戴维会在她家待一阵子。”
埃利泽点点头，目光落在儿子头顶。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，在戴维的头发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，像极了他记忆中布痕瓦尔德上空偶尔出现的阳光——短暂，却足以让人想起世界上还有温暖存在。
戴维突然举起坦克，对着埃利泽的胸口“砰”地喊了一声。“爸爸要打败坏人哦。”他说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埃利泽蹲下身，把儿子搂进怀里。戴维的体温透过睡衣传过来，带着淡淡的牛奶味。他想起昨晚莉娅给他读的《诗篇》：“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，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，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。”可此刻他怀里的小小身躯，让他突然不确定，所谓的“生命的道路”，是否真的能绕过那些早己注定的血与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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