埃利泽走到石屋深处,用手电筒照了照墙壁。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壁画,被岁月和风沙侵蚀得只剩下淡淡的痕迹。他认出其中一幅画的是骆驼商队,另一幅像是某种宗教仪式,人们围着一个祭坛,手里举着棕榈叶。
“少校,你看这个!”约西的声音突然响起。他站在另一面墙前,手电筒的光束照在上面。
埃利泽走过去,心脏猛地一跳。壁画上画着两个人,一个穿着法老的服饰,戴着蓝色的王冠,另一个穿着希伯来人的长袍,手里拿着一根权杖。他们面对面站着,伸出的手似乎要握在一起。在他们脚下,是流淌的河流,河水里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,像是鱼,又像是星星。
“这是……”约西的声音里带着惊讶,“法老和希伯来人?”
“大概是纳巴泰人想象的古代场景,”埃利泽说,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石壁,“他们崇拜很多神,也记录很多民族的故事。”他想起小时候在圣经学校学的,摩西与法老的对峙,那些关于瘟疫和红海的故事。可眼前的壁画里,没有对峙,没有仇恨,只有两个伸出手的人。
风声突然变了调,夹杂着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。约西立刻举起枪,压低声音:“有动静!”
士兵们迅速散开,躲在石柱后面,手指扣在扳机上。石屋门口的风沙里,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,正朝这边移动。他们的服装看起来不像以色列士兵,更像是埃及军队的制服。
空气瞬间凝固了。埃利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像鼓一样敲打着耳膜。他握紧了腰间的手枪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人影越来越近,大概有五六个人,看起来也很狼狈,防风镜上同样蒙着沙。他们显然也发现了石屋里的人,动作一滞,迅速找地方隐蔽起来。
石屋里一片死寂,只剩下风声和双方沉重的呼吸声。埃利泽的大脑在飞速运转:他们有多少人?有重武器吗?如果交火,在这种环境下,胜算有多少?
就在这时,他注意到其中一个埃及士兵的背包上,挂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牌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。那形状很熟悉——是一个十字架,上面刻着阿拉伯文。
埃利泽突然想起莉娅说过,埃及科普特基督徒在军队里很常见。他深吸一口气,突然用阿拉伯语喊道:“以实玛利的子孙,我们都是沙漠的儿子!
埃利泽的喊声像投入深井的石子,在石屋穹顶下撞出嗡嗡的回响。他能感觉到喉咙里还残留着昨夜风沙的灼痛,那是在装甲车里用罐头盖接雨水时呛进去的沙砾,此刻正随着这句阿拉伯语的尾音簌簌往下掉。右手边的新兵约西突然抽搐了一下,弹匣在皮带上哐当撞出声响——这个刚满十七岁的男孩是特拉维夫街头的面包师,三天前还在抱怨枪托磨破了锁骨,此刻却死死盯着门口晃动的人影,指节因为攥紧步枪而泛白。
石屋外的沙暴正处在最狂暴的时刻。纳巴泰人留下的石墙在风啸中发出老妪般的呻吟,那些凿刻在门楣上的葡萄藤纹饰早己被风沙啃噬得只剩浅痕,却依然在昏暗天光里透着诡异的生机。埃利泽想起戴维上周在幼儿园画的葡萄,用蜡笔涂得紫一块蓝一块,还得意地说这是"迦南地的果子",当时莉娅正在厨房烤无花果饼,蜂蜜的甜香混着孩子的笑声漫过整个阳台。这个念头让他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——他分明听见石缝里传来细碎的沙沙声,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岩石,又像是戴维总爱往口袋里塞的沙砾在滚动。
门口的人影动了。不是一个,是三个。最先显形的是枪管,在风沙里闪着冷铁的光,紧接着是头盔,然后是被风掀起的衣角——卡其色的军装沾着厚厚的沙,看起来像刚从沙堆里爬出来。埃利泽的手指在扳机护圈上悬了悬,眼角的余光瞥见约西的步枪己经上膛,金属撞针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。他突然想起出发前夜,莉娅把那枚奥斯维辛囚服的布片塞进他胸口时说的话:"他们的枪口后面,也有母亲在等。"
"放下枪。"埃利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,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。他慢慢松开步枪背带,让枪身滑落在脚边的沙地上,发出噗的闷响。约西惊呼一声,刚要争辩,却被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堵回了话——那是他们在耶路撒冷的犹太会堂里见过的眼神,拉比在诵读《诗篇》第133篇时,望着众人的眼神。
三个埃及士兵鱼贯而入。为首的军官身材高瘦,左额有一道新鲜的伤疤,血痂混着沙粒结成硬壳。他的步枪枪口始终没有放下,却在扫过石屋角落时顿了顿——那里的沙地上,还留着埃利泽昨夜画的六芒星,是戴维教他的画法,两个三角形交叠处被风蚀出小小的凹坑,像只睁着的眼睛。军官的喉结动了动,突然用带着浓重科普特口音的阿拉伯语说:"你们是第7装甲旅的?"
埃利泽愣住了。科普特基督徒在埃及军队里确实常见,莉娅在医学院的同窗就有两个是科普特人,她们总说自己的母语里还留着古埃及语的词根。但此刻从这个陌生军官嘴里听到如此清晰的问话,他反而一时语塞,只能点点头,目光落在对方胸前的徽章上——雄鹰衔着橄榄枝,下面刻着"阿拉伯联合共和国"的字样,边缘己经被风沙磨得模糊。
"我们的车在三公里外抛锚了。"军官的枪口缓缓下垂,首到指着地面,"风暴太猛,罗盘失灵。"他身后的两个士兵看起来比约西还要年轻,其中一个的军靴鞋底己经裂开,露出磨红的脚后跟,另一个正用袖口擦着望远镜,镜片上的沙痕在昏光里划出蛛网般的纹路。
石屋里突然陷入难堪的寂静,只有沙粒从屋顶裂缝漏下来的声音,像沙漏在计数。约西的呼吸声粗重得像风箱,埃利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弹药的硝烟味,这让他想起特拉维夫市场里的肉铺,屠夫挥刀时溅起的血珠混着锯末的味道。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,那本《诗篇》的边角己经被汗水浸得发潮,里面夹着的戴维的蜡笔画硌着肋骨——出发前匆忙塞进怀里的,画的是他们家阳台外的石榴树,树干歪歪扭扭,却结着七个圆滚滚的果子。
"你刚才说,我们都是沙漠的儿子?"军官突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他摘下头盔,露出被汗水浸透的卷发,发间还卡着几粒金红色的沙砾——那是西奈沙漠特有的赤铁矿砂,莉娅曾在地质图鉴里指给戴维看过,说这是"大地的血"。
埃利泽的目光越过军官的肩膀,落在石屋另一侧的岩壁上。那里有幅模糊的壁画,是纳巴泰人留下的痕迹,经过两千年风沙侵蚀,只剩下淡淡的轮廓:一个戴王冠的人正与穿长袍的人握手,背景是骆驼商队和棕榈树。"看到那个了吗?"他伸手去指,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——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和这个埃及军官的影子,正投在壁画下方的空白处,像两个等待被刻进岩石的新符号。
军官顺着他的手势抬头,喉结又动了动。"纳巴泰人。"他说,"他们的商队从这里走过时,我们的祖先还在尼罗河畔种麦子。"他突然笑了笑,那道伤疤在笑容里扯出怪异的弧度,"我的祖父是贝都因人,他说沙漠记着所有故事,只是有时候懒得告诉我们。"
约西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,却在埃利泽瞪过来时立刻低下头。埃利泽注意到,那个年轻士兵的望远镜筒上,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——蓝色的背景上有颗白色的星星,和戴维书包上的一模一样。"你们有孩子吗?"他听见自己这样问,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。
军官的表情僵了一瞬。他慢慢从内袋里掏出个东西,用掌心托着递过来。那是张被塑封过的照片,边角己经磨得起了毛,上面是个穿白色长袍的男孩,正坐在石榴树下咧嘴笑,门牙缺了一颗,和戴维去年掉牙时的模样几乎重合。"马吉德,五岁。"军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"他以为我是去采椰枣了。"
埃利泽的手指突然不听使唤,抖得厉害。他慌忙扯开军装领口,把那幅蜡笔画从《诗篇》里抽出来,递过去时,才发现画的边缘己经沾了自己的血——是昨天清理约西伤口时蹭上的,暗红的血渍晕染开来,让石榴果看起来像一颗颗正在流血的心脏。"戴维。"他说,喉咙像被沙砾堵住,"也五岁。"
军官接过画的手指停在半空中。他盯着画背面的希伯来文"???"看了很久,突然抬头看向埃利泽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亮。"在我们的语言里,爸爸也是'阿布'。"他说,然后用阿拉伯语重复了一遍,"阿布。"
风突然变了方向,从石屋的另一侧缺口灌进来,卷起地上的沙粒,打在壁画上噼啪作响。约西和那两个埃及士兵不知何时己经放下了枪,正蹲在角落里分享水壶里的水,约西还把自己的压缩饼干分了半块出去,饼干碎屑落在沙地上,很快被风卷走。埃利泽注意到埃及军官的军靴上沾着某种白色粉末,凑近了才发现是石膏——他们一定路过了那些法老时代的神庙遗址,那些被风沙半掩埋的雕像,还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。
我们有燃烧弹。"军官突然说,声音低沉下来,"昨天在阿布奥格拉,烧穿了三辆坦克。"他的目光落在埃利泽胸前的《诗篇》上,"你们的人,也用了凝固汽油弹。"
埃利泽想起戴维那天半夜惊醒说的话:"爸爸在吃会发光的黄沙子。"他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,跑到石屋角落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,混着沙粒落在地上。约西慌忙递过水壶,他猛灌了几口,才发现水己经带着铁锈味——那是装甲车里的水箱被弹片击穿后,临时用罐头盒接的雨水。
"我的祖父参加过1948年的战争。"军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"他说那时候你们举着《托拉》冲锋,我们举着《古兰经》,结果在同一个弹坑里捡到了彼此的经书。"他顿了顿,"今天在来的路上,我还在想,如果这次再捡到,该还给谁。"
埃利泽转过身,看见军官正把戴维的蜡笔画小心翼翼地折起来,放进装照片的内袋里。"等战争结束。"他说,"我把马吉德的照片寄给你,你把这个还给戴维。"他指了指那幅画,"告诉他,有个埃及小朋友,也在等爸爸回家摘石榴。"
风势突然小了。石屋外的呼啸声渐渐变成呜咽,阳光像融化的金子,从石缝里漏进来,在沙地上画出细长的光带。埃及军官看了看手表,表盘上蒙着层沙,他用袖口擦了擦,说:"风暴要停了。"
埃利泽点点头。他弯腰捡起步枪,却没有上膛,只是挎在肩上。约西也跟着照做,那两个埃及士兵己经背起了背包,其中一个还把约西分给他的饼干包装袋仔细叠好,塞进裤兜。石屋里又恢复了寂静,只有各人的呼吸声,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引擎轰鸣——不知道是己方的还是对方的,但此刻听来竟没那么刺耳。
"我们往南开。"军官说,指了指石屋右侧的通道,那里的岩壁上刻着纳巴泰人的路标,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远方。
"我们往北。"埃利泽说,目光落在左侧的通道,那里的路标己经被风沙磨平,只剩下模糊的凹痕。
他们在石屋中央站定,隔着几步的距离。埃利泽突然想起莉娅教过他的一句科普特语,是祝福平安的意思,他试着说了出来,发音生涩得像嚼着石子。军官的眼睛亮了一下,立刻用同样的语言回了一句,尾音拖得长长的,像沙漠里的驼铃。
走出石屋时,风沙己经小了很多,天空露出一角淡蓝色,像戴维用蜡笔涂坏了的画。埃利泽回头望了一眼,看见那三个卡其色的身影正沿着右侧的沙丘移动,走得很慢,军靴踩在沙地上,留下一串串浅浅的脚印,很快就被风抚平。约西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,指着他们刚才待过的石屋——阳光正好穿过门楣,把那幅壁画照得格外清晰,此刻看来,那两个握手的人影旁边,仿佛真的多了两个小小的影子。
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,《诗篇》的纸张己经被体温焐热,里面的蜡笔画硌着肋骨,像颗跳动的心脏。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炸声,闷沉沉的,像远方的雷声。埃利泽深吸一口气,空气里满是赤铁矿砂的味道,金红色的,带着金属的腥甜,像戴维总爱偷偷塞给他的那颗石榴糖。他朝着北方迈开脚步,沙粒钻进靴筒,磨着脚后跟,却没那么疼了——他知道,这些沙子会记得今天的事,就像记得三千年前那些握手的人,记得所有等待父亲回家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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