埃利泽推开家门时,鞋底在玄关的瓷砖上蹭出两道暗红色的痕迹。那是西奈半岛的沙,是被炮火熏过、被尸体焐过的沙,此刻像某种不祥的印章,盖在他从战场带回的寂静里。莉娅正在厨房煮咖啡,金属壶嘴喷出的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白雾,她转过身,目光先落在他磨破的袖口,再滑到那两道红痕上,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里的抹布。“边境的风还是那么烈?”她问,声音里裹着他熟悉的、试图抹平一切尖锐的温柔。
埃利泽没回答。他脱下军靴,倒过来磕了磕,沙粒簌簌落在报纸上,像细小的血珠。这双靴子跟着他穿过苏伊士运河的废墟,踩过被炸毁的装甲车残骸,甚至在某个埃及村庄的井台上歇过脚——那里的井水泛着铁锈味,让他想起阿米拉失踪前最后一次给他端来的薄荷茶。他把靴子拎到阳台,阳光透过铁丝网照在沙粒上,折射出一种近乎金属的光泽,不是普通沙漠的金黄,而是深沉的、带着暖意的红,像凝固的血。
三天后,他抱着装着沙粒的玻璃罐,站在了希伯来大学地质系的走廊里。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岩石粉末的味道,墙上的世界地质图被红笔圈出无数个点,其中一个就标在西奈半岛的中部。“赤铁矿,”白发苍苍的教授用镊子夹起一粒沙,对着光眯起眼睛,“含铁量超过百分之六十,结晶结构很特别——这种赤铁矿砂,只在希伯伦山区的断层带才有。”教授顿了顿,指了指地图上耶路撒冷以南的一片区域,“西奈的沙里混进这个,就像在死海里捞到了约旦河的鹅卵石,不合常理。”
埃利泽的手指猛地攥紧了玻璃罐,罐壁的冰凉透过掌心渗进来。希伯伦。阿米拉的故乡就在希伯伦郊外的一个德鲁兹村庄,她失踪那天,他在她家门槛上看到过同样的红砂。那天的风很大,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,阿米拉的母亲把一块绣着石榴花的头巾塞进他手里,说:“她去山那边采草药了,说要给你治咳嗽。”可他等了整整一夜,等来的只有越来越浓的暮色,和边境传来的枪声。后来有人说她被阿拉伯军团掳走了,有人说她掉进了山谷,只有埃利泽记得她鞋底的红砂——那是她每次上山采药都会沾回来的痕迹,像某种无声的标记。
“也许是风刮过去的?”埃利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教授摇摇头,把沙粒放回罐子里:“赤铁矿比普通石英砂重三倍,风带不走这么远。唯一的可能是,有人把它带过去的。”
接下来的两个月,埃利泽开始了一场秘密的旅行。他换上便装,开着一辆破旧的皮卡,沿着约旦河西岸的边境线游荡。那些村庄大多还留着战争的伤疤:被炮弹炸穿的屋顶用塑料布蒙着,墙壁上的弹孔里塞进了干草,孩子们在废墟间追逐,手里挥着捡来的弹壳。他不敢首接打听阿米拉的名字——在这个阿拉伯人与犹太人互相猜忌的地带,一个犹太人打听德鲁兹女人,无异于在雷区里点燃火柴。他只能装作收购草药的商人,和卖货的老人闲聊,眼睛却在留意他们鞋底的沙,留意屋檐下晾晒的衣物上是否沾着那种独特的红。
在一个叫卡布里特的村庄,他遇到了穆萨。老人坐在橄榄树下编筐,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扭曲,筐沿的缝隙里卡着几粒暗红的沙。埃利泽递过去一支烟,用生硬的阿拉伯语说:“您的沙,颜色真特别。”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,接过烟,却不点燃,只是夹在耳朵上:“山上来的,比血还红,比石头还沉。”
“山上有草药吗?”埃利泽追问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。
“有,”老人顿了顿,往身后的石屋瞥了一眼,“还有疯子。”他说,去年春天,他在山脚下捡到一个女人,穿着破烂的裙子,脚踝上缠着生锈的铁链,铁链磨出的血把沙都染红了。“她不说话,只会笑,笑起来像山涧的水在石头上撞。”老人的手指在筐沿上划着,“我给她裹了伤,她却趁我睡着跑了,只留下一撮红砂,在我枕头边。”
埃利泽的呼吸骤然停住。他想起阿米拉小时候被毒蛇咬过,脚踝上留着一个月牙形的疤。“她……是不是左眼角有颗痣?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老人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:“你怎么知道?”
那天傍晚,埃利泽坐在皮卡里,看着夕阳把希伯伦的山染成一片通红。车斗里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香气,混着他掌心的汗味。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绣着石榴花的头巾,上面的红丝线己经褪色,但花瓣的形状依然清晰。阿米拉还活着。这个念头像赤铁矿砂一样沉在他心底,带着灼人的温度。他发动汽车,轮胎碾过红砂,发出细碎的声响,像是某种约定的暗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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