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6年7月,地中海的风带着咸腥的热意,吹进“希望号”难民船的货舱。莉娅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上,用一块捡来的破布遮住脸——阳光透过甲板的缝隙照下来,亮得刺眼,让她总想起奥斯威辛焚尸炉前那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的空地。
货舱里挤满了像她一样的人。大多是犹太人,从欧洲的废墟里爬出来,攥着伪造的身份证明和一张去往“应许之地”的船票。空气中弥漫着汗水、呕吐物和劣质烟草的味道,混杂着一种无声的焦虑,像舱底的积水一样,越积越深。
“新来的?”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。
莉娅掀开破布一角,看见一个瘸腿的男人靠在麻袋上,裤管空荡荡的,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当拐杖。他的脸被火灼过,左边眉毛和耳朵都没了,露出暗红色的疤痕,像爬着一条丑陋的虫。
“嗯。”莉娅含糊地应了一声,把脸转回去。她不喜欢和人说话,尤其是在这艘船上——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故事,那些故事像针一样,稍不注意就会刺破她用沉默筑起的壳。
男人却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我叫扬,波兰来的。以前是木匠,现在……”他晃了晃空荡荡的裤管,笑了笑,疤痕在脸上扯出奇怪的褶皱,“现在是个废物。”
莉娅没接话。她摸着藏在怀里的银玫瑰挂坠,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出来,让她稍微安心。这是她从奥斯威辛带出来的唯一东西,也是她答应母亲要守护的东西。
“去巴勒斯坦?”扬又问。
“嗯。”
“那边好啊,”扬望着货舱顶的裂缝,像是在自言自语,“有阳光,有海,没有集中营的铁丝网。他们说,那里是上帝给我们的地方。”
莉娅的手指猛地收紧。上帝?她早就不信了。如果真有上帝,怎么会让焚尸炉的烟囱日夜冒烟?怎么会让母亲和弟弟消失在那片灰色的雪里?
船突然颠簸了一下,有人在上面喊:“英国巡逻艇!快躲起来!”
货舱里瞬间炸开了锅。人们像受惊的耗子,纷纷往麻袋堆深处钻,有的钻进空木箱,有的甚至跳进齐腰深的积水里。莉娅也被扬拽着,塞进一个装着土豆的麻袋后面。
“英国佬不让我们去巴勒斯坦,”扬的声音压得极低,呼吸喷在她的耳朵上,带着一股酸味,“抓住了就要被遣返回欧洲,那里现在还是地狱。”
莉娅的心脏狂跳起来。她想起出发前,在法国港口的难民营里,一个犹太复国组织的人对她说:“别怕,我们有路线,英国巡逻艇抓不到的。”可现在,甲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还有用英语喊话的声音,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。
一只军靴突然踩在她们头顶的麻袋上,莉娅吓得屏住了呼吸。她能感觉到扬的身体在发抖,不是因为害怕,更像是一种愤怒的抽搐。
“这里没人!”一个声音喊道,大概是船上的水手在应付。
军靴的声音渐渐远去。货舱里的人过了很久才敢探出头,有人开始小声祈祷,有人则在低声咒骂。莉娅瘫坐在地上,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。
“看到了吧?”扬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嘲讽,“这就是我们的‘应许之地’——连靠近的资格都要偷偷摸摸挣。”
莉娅没说话。她想起那个复国组织的人,他的眼睛很亮,说起巴勒斯坦时,语气像在描述天堂。可现在,天堂的门槛前,却站着荷枪实弹的英国人,而她们这些幸存者,像偷东西的贼。
夜里,货舱里的人大多睡着了,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磨牙声。莉娅却睁着眼睛,看着黑暗中晃动的人影。一个女人抱着孩子,在角落里低声哭泣,孩子饿了,不停地哼唧。一个老人在麻袋上画着什么,莉娅凑过去看,发现是一颗大卫之星,用指甲刻在粗糙的麻布上,边缘还沾着血。
“想家了?”扬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。
莉娅摇摇头。她没有家了。华沙的房子早就被炸毁,父母和弟弟埋在比克瑙的雪地里,连块墓碑都没有。
“我以前有个女儿,和你差不多大,”扬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醒什么,“喜欢跳舞。德国人来的那天,她正在院子里跳华尔兹,被一颗流弹打中了……”他顿了顿,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白,“有时候我觉得,死在那时反而好,不用像现在这样,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。”
莉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。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,在奥斯威辛的冰水里,在逃亡的森林里,无数次想过放弃。可每次摸到胸口的银玫瑰,母亲那句“活下去”就会在耳边响起。
“你为什么要去巴勒斯坦?”她突然问,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。
扬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:“不知道。也许是听多了那些人的话,也许……只是想离欧洲远一点。离那些集中营,那些坟墓,远一点。”
莉娅看着他。他的眼睛里有和她一样的东西——不是对未来的希望,而是对过去的逃离。
船行到第五天,出事了。
不是被英国巡逻艇抓住,而是货舱里爆发了霍乱。第一个倒下的是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,早上发现时,己经没气了,孩子还在她怀里啃着一块干硬的面包。
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。人们互相猜忌,指责是谁带来了病毒。有人想把尸体扔进海里,却被其他人拦住——“英国佬会看到的!”最后,尸体被草草裹在帆布下,扔在货舱最里面的角落,像一块被丢弃的垃圾。
可病毒并没有停止蔓延。第二天,又有三个人倒下了,其中包括那个在麻袋上画大卫之星的老人。
莉娅开始发高烧,浑身发冷,不停地呕吐。她知道自己也被感染了,躺在麻袋上,意识渐渐模糊。她仿佛又回到了奥斯威辛,躺在拥挤的营房里,听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停止呼吸。
“喝点这个。”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他撬开她的嘴,灌进来一种苦涩的液体,大概是某种草药汤。
“别白费力气了。”莉娅气若游丝地说。死在这里,和死在集中营,好像也没什么区别。
“放屁!”扬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凶,“你以为我们从集中营里爬出来,是为了死在这艘破船上?”他抓住她的手,把那枚银玫瑰从她怀里掏出来,塞进她的掌心,“握紧了!你妈给你这个,不是让你在这儿放弃的!”
银玫瑰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,生疼。莉娅看着扬那张被疤痕覆盖的脸,突然想起了父亲亚伯拉罕——他在卡车边看着她时,眼神里也是这种愤怒,这种不甘。
她开始拼命喝那苦涩的草药汤,哪怕喝下去就吐出来,也逼着自己再喝一口。扬守在她身边,用他那根木棍赶走靠近的苍蝇,有人骂他们会传染,他就用拐杖敲那人的腿,眼睛瞪得像要吃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,烧渐渐退了。莉娅睁开眼时,看到扬靠在麻袋上睡着了,眉头还皱着,像在做什么噩梦。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脸上,疤痕的阴影里,能看到一丝疲惫的温柔。
她活下来了。又一次。
船终于在一个深夜靠岸了。不是巴勒斯坦的港口,而是黎巴嫩的一个小渔村——英国巡逻艇盯得太紧,船长只能临时改变路线。
“从这里走陆路过去,”复国组织派来的人在岸边接应,递给他们一张粗糙的地图,“穿过山谷,就能到巴勒斯坦边境。小心阿拉伯人,他们不喜欢我们。”
莉娅跟着人群下船,脚踩在沙滩上,沙子的温热透过破鞋传上来,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。扬拄着拐杖,走在她旁边,脚步比以前稳了些。
“到了那边,打算做什么?”扬问。
莉娅看着远处黑沉沉的山脉,那里就是“应许之地”的方向。她不知道。她没有计划,没有期待,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到边境。
“不知道。”她诚实地说。
“那就先活着,”扬笑了笑,疤痕在月光下动了动,“活着总能想出办法。”
他们跟着人群,走进了黎巴嫩的山谷。夜风吹过橄榄树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有人在低声说话。远处传来狗吠声,还有阿拉伯村庄的灯火,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山谷里。
莉娅摸着胸口的银玫瑰,金属己经被体温焐热了。她想起母亲的脸,想起父亲的小提琴,想起奥斯威辛的雪,想起这艘船上的霍乱和恐慌。
阴影一首都在。无论是集中营的铁丝网,还是难民船上的恐惧,甚至是前方可能遇到的敌意,它们像影子一样跟着她,跟着所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。
但她在走。一步一步,朝着那个据说流着奶与蜜的地方。不是因为相信,不是因为希望,只是因为她答应过母亲,要活下去。
活下去,看看这片土地到底能不能装下他们这些破碎的灵魂。
活下去,让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,借着她的眼睛,看看明天的太阳。
山谷里的风越来越大,吹起她的头发,露出手臂上那串蓝黑色的编号——A-7129。在月光下,像一道沉默的印记,刻着过去的阴影,也刻着未来的重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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